管月翠检索的目光停留在随后的又一个证据上。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日记，日记并未打开，但毫无疑问，里面的内容早已被心怀叵测的他悉数浏览了。
冷不丁看到日记，管月翠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想想也就释然了。陆尚能既然要抓她的把柄，搜查她的“变节”证据，记录了她心路历程的日记自然会首当其冲。她的冗长乏味的日子，她的错综复杂的感情，都横生枝节地在这里彷徨；她心灵里的风光，她的依恋、向往，都纵横交错地在这里生长。可叹的是，陆尚能并未意识到他践踏了她的人格，损害了她的尊严，也并没有意识到翻开了她的日记，实际上就扒开了一座坟墓，将他俩的过去都埋葬了。
心头一片凄凉的管月翠十分伤感。为了这个男人的伤残，她付出的是怎样的牺牲与努力啊，甚至离了婚也不肯离家。身体靠得如此之近，心却隔得多么遥远！
管月翠凄婉的视线随之又被下一个目标捉住了。这是一尊棕褐色的微型石炉，只比一枚鸡蛋大不了多少，炉底很浅，大概只有一指甲深；椭圆形口沿尽管十分粗糙，但圆得遒劲可爱，粗糙得极为别致；三只对称的脚也曲曲弯弯叉得很开，曲得超凡脱俗，弯得恰到好处；麻麻癞癞的肚腹凸凹不平的流线延伸开去，隐伏着仔细看去才能看出的葳蕤山林和淙淙流淌的泉水；最为奇特之处的是，在这片山林和流水之间，赫然大睁着一只眼睛。这只眼睛现在就那么安详地看着她，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在忖度。
管月翠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奇石，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香炉，但如此浑然天成的精巧石炉还是第一次见到，特别是石头的纹理形成的“天眼”，更是让人浮想联翩、心旌摇曳。帅开文说，这是清理松树山西向的那条沟壑时不经意间翻出的，当时就错愕得不能自已，他说：“我不明白上苍在雕琢、塑造它的同时，为什么又让一只神秘的眼睛在上面长着？是表现大自然无穷无尽的鬼斧神工？还是冥冥之中代表了一种力量，唤起万千度物换星移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觉悟？”帅开文的眼神里充满了迷惘与困惑：“不过，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不管你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它，抑郁不舒也好，心花怒放也罢，只要你目不转睛地注视它，它就会目不转睛地注视你，肃穆中你的心性不知不觉便得到了某种点化，感受到了庄严和神圣的律动……不信？不信你不妨试试！”管月翠双手合十地虔诚一试，果然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有了一种重新出世、入世之感。然而，有着如此神妙的“天眼”，可以消灾、化煞的香炉也未能逃脱厄运，从管月翠宽大的书桌上被押解到了小小的茶几上，现在也在演偈谈玄地望着她呢！
管月翠的目光从茶几上缓缓抬起，落到了始终未发一言的陆尚能脸上。
“看完了？”
陆尚能并未停止抻动手指，脸虽平静，不平静的却是毫不留情的挞伐语气。
“这话恐怕应该问你吧？”
管月翠反唇相讥，态度不卑不亢。
“有了它们，你的日子就充实了，过得有意思了？”
陆尚能语调尖刻。星眸里虽有火苗闪烁，却仍是一脸的冷若冰霜。
“这话同样应该先问你！”
管月翠心已成铁，因此回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陆尚能觉得太阳穴的血管一下子就爆裂了，久蓄心底的怒潮也像启开了的闸门一泻千里，“我已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了！”他神经质地瞪大了眼睛，咆哮着锥出了食指：“瞧瞧你们在我的眼皮底下都干了些什么，不嫌肮脏吗？你是什么人？你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的心里难道就不应该设置一个雷区？你的眼里难道就不能标明一条检点的警戒线？你的行为举止难道就不应该磊落一点儿、光明一点儿？你数一数，从陆家桥村东往西数，一条巷一条巷地数，挨门挨户地数，有多少家庭是和谐的，没有矛盾、纷争？有多少对夫妻是恩恩爱爱十全十美的？可哪一家哪一户不抱残守缺你谦我让一心一意过好生活？你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一点？为什么非得心猿意马、蝇营狗苟、耐不了那份寂寞？为了那一点的男欢女爱，你真的不要这个家了吗？你真的不要我们共同创建、打理的公司？什么都不管不顾？”
管月翠努力将脸上的悲凉、愤慨调整到可控状态。“首先我要告诉你，我并非什么都不管不顾，我看重我的感情，我维护你的尊严。”管月翠的声音因激愤而微微有些发颤，“其次我想告诉你，在人格的天平上，你我的分量都是一样的。你恩我爱才是恩爱，两情相笃才能两情相悦。你心里有不幸，为什么非得要我一同来承受你的不幸？你身上有比残疾还要残疾的痛苦，为什么非得让我也患上比你的残疾还要残疾的痛苦？人不能总是靠理想过日子，靠纯粹的精神支撑打扮生活对吧？你口口声声抱怨我心里没有你，你搜集了这一大堆‘罪证’难道就表示心里有了我？真是可恶之极，可笑之至！告诉你，我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你也不可能再是从前的你了，我们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不能理解的伤心过程！作为女人，我不能只为你活着，也得为自己活着，人毕竟只有一辈子呀！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我可以像亲妹妹不离不弃地照顾你一生，可以作为总经理尽心竭力地为你打工，可我无法忍受这种没有婚姻约束、实际上却比婚姻约束更为可怕的折磨，更不愿做贼似的生活在你的掌控、监视之下。我的心里有多少苦水你知道吗？暗地里流了多少泪你知道吗？我只想让你再看看，它们是怎么来的？然后好好想想，离婚一年来，你到底是心疼过我、尊重过我，还是只希望我像依丽娜一样依偎在你的轮椅下，接受你的和蔼可亲也接受你的粗暴干涉，至多夹着尾巴惊恐地逃出你的攻击范围，然后可怜巴巴地回头望着你，不能逃走也不敢远离？告诉你，依丽娜只是一条狗，我绝不会成为另一个依丽娜！你没有权力将我永远拴在你的轮椅上。没有！永远没有！”
管月翠意犹未尽地狠狠剜了陆尚能一眼，恨恨地拉开院门，随着漆满春回绿绕的大铁门“咣当”一声碰响，陆尚能这才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一切费尽心机的发作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管月翠只在办公室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第二天一早又匆匆回到了家中。她不能不回这个家，因为陆尚能离不开她。她可以生气，可以发火，但她却不可以丢下他于不顾。她有她的原则，这个原则是不以她的一时变化而变化的！
35.对弈
面对陆尚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凌厉攻势，无法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帅开文也无法找到机会给予狠狠的迎头痛击。他的头脑乱得像一盆糨糊，目光的焦点也时常不知不觉地散失，几个回合一下来，攻守失衡、昏招迭出锁定的败局已不可挽回。
让他隐隐感到不安的是，陆尚能居然在情绪的“调节”中显得兴致勃勃，思路异常清晰，每一步都隐藏着杀机，透出了凛凛的煞气，压根儿就忘却了方才的雷霆之怒，找不到“分外眼红”时留下的任何痕迹，这就让他疑窦丛生了：所谓的“调节”其实就是通过消遣娱乐转移一下视线，缓解一下心神，避免不必要的冲动或感情用事，他为什么能如此地投入、专注？
陆尚能绵密的心机沉淀在风已静浪已平的眸子里，犹如沉淀在深不见底的潭水里，虽然表面上无皱无褶，但粼粼波光下的暗泉汹涌，却又复杂得难以计数。
帅开文隐隐的不安逐渐清晰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问号。
其实，当陆尚能的暴怒借助于茶杯朝他砸来时，他俩矛盾的不可调和性就已经露出了端倪。无心下棋的帅开文之所以能硬起头皮下棋，等待的就是陆尚能的戾气消失、怒火平息——他已经明确表示了这种意向。不管是真是假，只要能够“再谈”，帅开文就不会放弃这一次直面相对的机会！
管月翠的那些话又在耳畔响了起来：“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乖张、狂躁，也变得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而且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脸阴沉得就像黑锅底，就那么斜睨着你，好像那里面随时都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蹿出来扑向你！”
管月翠清丽、妩媚的脸上挂满了忧戚：“陆尚能越来越反复无常了。昨儿上午还指责我不知廉耻，到了下午又痛哭流涕地表示忏悔，说不该如此的不近情理，傍晚时又唉声叹气说他需要伴儿，这个伴儿他可以花钱去买，并且什么样的伴儿都能买到，可他买不到像我这样拿能拿得起、放能放得下的贴心人。他说，要是真的耐不住寂寞你可以找个人……这话让人听着发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管月翠双泪流淌的是心中驱之不去的迷离：“我真的无法忍受了。可心里无论怎样发憷，那个家还得回。他毕竟离不开我，我不在，香儿就害怕，连走路都踮起了脚尖，提心吊胆得像一只耗子，我不能假装看不见。陆尚能可悲时是可悲，可憎时是可憎，可他心里的的确确是很苦很苦的呀……天呐，一个人的幸福难道真的会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吗？我到底该怎么办？”
管月翠的眼里噙着泪，心里也噙着泪：“有一张网时刻都罩在我俩的头顶上。那张网真大，大得无边无际！不管是在村里，还是来到山上，坐在办公室里，我们都躲不开那张网的凌空抛撒，逃脱不了一格一格网眼的密密缝纫。人嘴两张皮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可怜的海丝特·白兰，胸口上也挂着那个代表了耻辱的红字……我毕竟是陆尚能灵魂、事业的一部分，陆尚能也毕竟是我灵魂、事业的一部分呐！”
…………
管月翠忧郁、迷惘的叹惋还在棋盘上萦回、徘徊不去，帅开文手中的棋子也还在犹豫，找不到有效的攻击位置，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出了嘟嘟的震动，传出了奶声奶气的提醒：喂，来电话了。喂，来电话了。
顺手提起手机的陆尚能“喂”了一声，眼角边顿时漾起了一缕诡异的笑意。
“你的！”
他递过手机。
“我的？”
帅开文诧异：我的电话怎么打到你的手机上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钻了出来。
“是小帅吗？”
“我是。”他听出对方是谁了，惊讶得连漆黑的眉都耸出了弯挂的曲，“是元盛书记吧？”
“我是陆元盛。现在到了省城，刚刚下了火车。你不要觉得滑稽，更不要觉得可笑，实话告诉你，连盘算了一路、犹豫了一路的我都觉出了滑稽、可笑。但这个电话我不能不打，而且非得在这时候打！”
“有什么吩咐吗？”
帅开文听出了其中的玄机，但还是莫名其妙。
“长话短说，算是一家之言吧。你是来乡村创业的，本身就引人注目，松树山生态养殖场又使你声名鹊起，村里村外不是没人眼红。当然，这不算什么。一方面讲，这是生长的代价，你不要怨天尤人；另一方面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不够，还得谨言慎行，不可莽撞行事。就像下棋，走一步看一步是不谙棋艺；走一步看三步是高手；走一步看五步就是大师了。我希望你是大师，至少是高手而不是一时兴起只顾博弈、吃子的臭棋篓子。使你的生态养殖场能够红红火火地与松树山同在，平步青云地得到顺利发展。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帅开文一头雾水：“不是太明白。”
“你会明白的！”陆元盛说，“我不想拾人牙慧，你呢，也不必仰人鼻息，但有一点必须注意，不要因小失大，更不要盲目失聪与人发生冲突，什么情况下都不要这样做。古人云，人轻者由于己轻，自重者然后人重。又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个中滋味相信你能品咂。切记，切记哟！”
陆元盛的声音消失了，帅开文的疑云却升了起来。陆元盛有话当面不说，为什么到了省城才打来电话，且语意又如此的艰深、晦涩？
他觉得其中必有缘故，定有隐情，然而还未等他往深处去想，握在手中的手机竟又震动了，童稚的奶声奶气又开始了提醒：喂 ，来电话了。喂，来电话了……
他下意识地摁了一下接听，一个生疏、苍老的沙哑声蹦了出来：“找一下帅开文。喂，我找帅开文！”
“我是帅开文！您哪位？”
帅开文纳闷：咋回事？找我的电话咋也打到这部手机上了？
“你是帅开文？”口气很冲又好像不太相信。
“我是帅开文。”帅开文尽量显得有耐心。
“你真的是帅开文？”对方仍有怀疑。
“没人拿帅开文这个名字糊弄你，有事请直说吧！”帅开文有些不耐烦了。
“告诉你，姓帅的，”对方一经确定了通话人身份，口气立马变了，冲得让人能跌一个大跟头。就好像他们存怨已久、积愤已深：“你小子算哪只鸟，跑到咱这地方叽叽喳喳来了？我可告诉你，你有歪门邪道尽可到城里歪去邪去，别成天价泡在陆家桥打我月月的主意！”
懵懂、僵住的帅开文强忍蛇蹿而出的怒气，冷冷地质问：“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手机里钻出来的声音像是呼呼燃烧的火，腾腾暴蹿的烈焰：“我是谁？我是月月她大，能不能教训你？别对你客气就当成福气了！”
帅开文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陪着小心不是，发火更不是。因为对方是位老人家，因为这位老人家是从未谋过面的月月父亲，这可是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的人物，纵然心跳加快，血管里的血一个劲儿地往脑门子上泵，他却只能克制、隐忍，充满睿智的额头上顿时挂满了汗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