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不想让村委会认识你正人君子的另一面;我呢,其实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抖搂你们的隐私,揭发你们的败行劣迹,出乖卖丑对谁都没有好处,却会影响当事人一辈子。毕竟法律是一回事,舆论又是另一回事。”他有意停顿了一下,斜睨了帅开文一眼,犀利的目光似乎变得有些柔和了,尖刻的语调也仿佛失去了呛人的硫黄成分,“所以,我想虽这么想了,却尽可能不去那样做,以免弄出轩然大波,届时不可收拾、无法收场。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个中的利害关系你应该清楚,我的良苦用心你也应该明白!”他漫不经心地朝着卧伏在香椿树下的依丽娜招招手,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狗立即欢快地跑过来,人立地趴在轮椅上,急不可耐地嗅闻着置放在轮椅把上的那只手,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陆尚能心不在焉地梳理着依丽娜毛毵毵的脑袋,仿佛是在对它说话,抒发着人生感慨:“涅槃是什么?涅槃的实质其实就是解脱;解脱是什么?解脱的实质其实就是涅槃!这既是每一个人不可违逆的命运,也是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归宿。既然命运不可更改,归宿已成定论,我与你为什么不能友好地坐下来,坦诚地敞开自己,非得相互较劲、彼此作对呢?你知道,我和月月已经走过了千恩万爱,度过了一波波的劫难才终于走到了一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相互指责,彼此不能理解、体谅的呢?俗话说得好:家富不如心宽,心宽不如鞋大。我不是那种气量狭隘的人,你呢,也不是只配在小酒盅里洗澡的人。现在不是都在讲换位思考么?那就从你的角度多为我考虑考虑,从我的角度多为你思想思想,或许就都看开了,想明白了。看开了、想明白了总比怀恨在心好吧?息事宁人才能皆大欢喜嘛。既然一切已不可挽回,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索性让它通通都过去吧!为你着想,为我着想,也为月月着想,从现在起,我们不谈过去、只谈将来如何?”
“只谈将来?”
无意驳斥的帅开文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既往不咎,只谈将来!”谈锋正健的陆尚能重复,“举例说明吧。比如我支持你扩大养殖规模、增加花色品种,以入股的方式进行投资。愿意的话,陆家桥生态养殖场可以成为长青企业跨行业的子公司,你仍旧当你的法人场长;不愿意的话,我当你的合伙人也行,由月月出面辅助你,不改变已有的经营性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松树山未能利用的资源统统都利用起来,将生态化养殖做大做强,使你能一跃成为全省、乃至全国遐迩闻名的放养大户!你知道我不是眼界浅显的吴下阿蒙,我呢,也知道你不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同意的话咱俩就化干戈为玉帛以握手为定,不同意的话从此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干!咋样?你可不要辜负我的这番好意,以为是在糊弄你、胁迫你哟!”
帅开文抬起了头,愕然睇视着那只在依丽娜头顶上摩挲来摩挲去的手。那只手现在朝他递过来了。有一刻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短短的两个多时辰,陆尚能已经扮演了好几种不同的角色。他不知道扮演了好几种角色、随时都在摇身一变的陆尚能,是应该让人相信、同情呢?还是让人觉得居心叵测、应该倍加警惕呢?蓄意将他挡在了门外,又刻意为他开启了一扇窗户,跨越了二元对立矛盾的超迈不群之气、古道热肠之心怎么说来就来了呢?善意、恶意不同的化学结构怎么说掺杂到一起就能掺杂到一起了呢?退而结网?还是冥冥中的良心发现?抑或是落点在彼不在此的另有图谋?……他怎么梳理也梳理不出头绪,怎么想也想不透其中蕴涵的道理。“没有附加条件?”望着那只白皙的、失去了血色的手,仍然停留在内心纠葛中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他知道,就这样一扫前嫌是不可理喻的,但对于绞尽脑汁谋发展、力图让经济递增多出几个接续区的陆尚能却又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只要不撕破脸皮、不借机要挟,不以他与管月翠的关系作注,并且都能以各自的利益为重,这个赌他还是应该赌一赌。化解干戈、增加实力对谁能没有诱惑?尤其是单枪匹马从城市来农村创业却欲振乏力的自己!
“没有附加条件!”
陆尚能的回答既庄重又干脆。
尽管觉得不太真实,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帅开文还是在犹豫、困惑中伸出了手。这个手他不能不伸。手不伸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意味着必须面对村委会的裁决,意味着动辄得咎的他势必难以在陆家桥立足(这与村委会的裁决无关,却与人心的流失紧密相连。与陆家桥人产生嫌隙,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只手遮天的陆尚能在陆家桥可是吐口唾沫都成钉的人物哇)。他不想腹背受敌,他还得继续干下去。干下去,他与管月翠的关系该怎么发展还怎么发展;干不下去,应该存在的关系可能都不复存在了。因此,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为了管月翠,这只手他只能去握。手虽然握住了,心里却像吞进了一只苍蝇。
陆尚能随后的侃侃而谈就显得推心置腹起来:“约你来,虽非上策,却也是经过考虑了又考虑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呐,妒火中烧谁能没有?夺妻之恨谁能克制得住?其实,我心里也十分清楚,发火、泄恨于事无补,充其量只能使你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最终一事无成不得不灰溜溜卷起铺盖走人!这不是我本意。尽管我和月月的感情是因了你才岌岌可危,但因了你也可以使我们的感情得以重新巩固。你比我更清楚,只要不离开这个家,月月才会一心一意总理这份来之不易的产业。天下骚牯样的男人多如苍蝇,没有你帅开文,还有张开文、李开文、王开文,哪一只不闻风而上、顺腥而至?尤其是像月月这样才貌双全、楚楚可人的女人,少得了飞来飞去的嘤嘤嗡嗡?可是,只要她心里有了我,时刻能惦记我,苍蝇再多又有何妨?这一点,我所知道的管月翠与你所知道的管月翠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一起毕竟生活多年了!”
陆尚能随后的话就说得十分露骨了:“我知道,你的话对于她是起作用的,占有举足轻重分量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只要你向她讲清你、我之间的利害关系,相信她会回心转意。因此,我需要的是你走向她,而不是从她身旁走开!你懂得我这话里面的意思吗?”
陆尚能真的是泫然欲泣了:“思前想后,权衡再三,只有这两全其美的办法了。我不能没有月月,你不是也同样离不开她吗?”
…………
陆尚能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帅开文都觉得没必要再听下去了。他的面前,赫赫然又出现了那只长出了一只天眼的香炉。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缕正在诉说着千古未绝的无奈。那是人性膜拜出的庄严,那是人与神的心灵抵牾。在冉冉升起的一缕缕青烟中,人的孤寂深渊里虚浮出了一派海市蜃楼的蔚为壮观,而那种锥目剜心的忏悔、源远流长的企盼投掷的心灵血箭,总会在开弓拉满中射中一些什么,钉住一些什么的,这种射中、钉住,因而使得虔诚的烟缕氤氲得更加的神圣、益发的方兴未艾。
可悲的是,不管帅开文心里怎样想,也不管他是否情愿,他都不得不以三足鼎立的方式坐成香炉的一只脚——月月是香炉的一只脚,陆尚能是香炉的另一只脚,无法逃离的他将成为香炉的第三只脚。
香炉的沉重,只有这三只脚知道。
香炉脚均衡、固定的负载,充满了艰辛、坚忍的支撑,燃青烟于灵虚幻境的香炉能体会,会体会吗?
幻象中,香炉上赫然大睁的那只眼睛就那么神采奕奕地睇视着芸芸众生,它把什么都看透了,只是绝对不会告诉人们那种看透的背后究竟都是些什么。
温顺、乖觉的依丽娜突然停止享受那只手的亲昵,挣扎着从陆尚能的摩挲中一跃而出,鼻爪并用地触响了绿色的大铁门,“汪汪”地大致欢迎词。门外,轿车驶来的刹车声随之响了起来。陆尚能下意识地瞥了帅开文一眼,好像在提醒对方:管月翠回来了!
空气中米兰的香味似乎更加浓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