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开文一下子明白了。帅开文顿时茅塞顿开。真是不谋而合哇！陆尚能的话又在耳畔响了起来：“我需要的是你走向她，而不是从她身旁走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帅开文现在明白了。如果说管月青要妹妹离婚不离家是出于家族利益考虑的话，那么，陆尚能要形式不要实质的抑人扬己、统筹兼顾，打响的就是自己的如意算盘了。他的投资，皆来源于此，他的布局，皆为此而设，他以松树山为自然股取悦村委会、笼络村人，皆是为了能在各取所需、各尽其能时合理合法地使用他，由此抛出的一系列设想、祭出的一个又一个杀手锏，皆是为了能在利益共同体的巩固中轻松自如地驾驭他（而在此之前，他还以为这一切的铺垫、层层加码都是为了要将自己赶走哩）——他与他的关系弄僵了，进一步激化了，他与她的关系不也就弄僵，进一步激化了么（或者说，一旦反目成仇，逼迫着他生出了翅膀，岂不也就逼迫着她生出了翅膀）？有效地控制了他，不也就有效地牵制了她？
“卑鄙！”一想到陆尚能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故弄玄虚，一步一个封堵、一环扣一环的用心险恶，将如此简单的事弄得如此的复杂，帅开文不由得在心里又恨恨地骂了一句，“无耻！”
“撇什么嘴呀？不相信？我姐真是这样说的！”管月翠看着倒视镜里的帅开文解释，“农村的传统道德观就是这样，这种情况下大家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信。对于我，大概这就叫未婚先享受已婚待遇吧。”帅开文的话既显得滑稽又显得无奈，“同样的话有人已经对我说过了！”
“谁？”管月翠问，车速一下子慢了下来。
“还能是谁？陆尚能呗！”帅开文不遮不掩，鄙夷之情油然而生。
“我姐说这种话因为我是她妹妹，不忌讳，他怎么好意思这样对你开口？”她气愤起来，“他是怎么对你说的？”
“其实，他的‘说’和你姐的‘说’是不一样的。他的‘说’很隐晦，只不过那层意思谁都能听得出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哇！”于是，帅开文将酒席上陆尚能那些步步紧逼、得寸进尺的话一五一十地都摆放到了管月翠的面前。
管月翠的脸由不得地便绷紧了。
树棍作门的铜铃被喧响着拉开了。轿车驶进了松树山。
小佟一拐一拐跑过来，殷勤地拉开了车门；大黑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亲热地绕着他俩转圈子，呼哧呼哧吐着舌头，频频地摇着尾巴。狗的感受力、颖悟力都很强，它已经懂得如何去讨女主人的欢心了。
“趁着酒兴再看看松树山如何？检阅一下生长过我的梦想、产生过我诉求的松树山。唉，头上从此就要套上紧箍咒了，没准儿从这批鸡、兔投入市场一开始，松树山就要按照别人的意愿改变模样，不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了。”帅开文黯然神伤的语气显得很有几分沮丧与压抑。西斜的阳光映衬着他一脸的怅然若失，使得内心里的那种冰结清晰可见。“财势是一堵山呐，财势的一个念头，便可以制造出两重天地。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不低头岂不碰得头破血流？能打官司么？值得打官司么？”
“你也不要太耿耿于怀了。你在哪儿，我的心就在哪儿，这是任何人想改变都无法改变的！”感同身受的管月翠想的却是另一层面，“至于别人怎么做，改变了什么，只要你不改变自己，不被别人的改变套牢，被动地动弹不得，就是洒脱、大度！就能拿得起放得下！不管怎么说，松树山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松树山，这是谁都能一眼看出的事实。退一步说，陆尚能的出发点尽管值得怀疑，细一想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虽然他武断地将自己的主观愿望当作了客观事实强加于你，其用心却并非都出于恶意，你也不能用你的好恶当作评判他的标准。文无定法，水无常态哇，从大局出发，为长久考虑，若想发达松树山养殖场早早晚晚都会走这一步，早走一步总比独立难撑的你小打小闹的晚走要好。起码，找到了解脱方式的陆尚能心安了，有了利益共同点的村委会皆大欢喜了，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你也不是无根的浮萍了，想算计你的人更是找不到下蛆的地方了。这一仗看似你输了，其实是赢了，你不仅在众人面前赢得了我，让我有足够多的勇气义无反顾地当众表明你我之间的关系，正大光明地来送你，你更赢得了人心！你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了吧？”
“我明白。也是大势所趋、众托难负嘛！”帅开文苦笑，“只是陆尚能的心机太深了，一步一变脸、一要挟的独断专行也太强人所难了，心理上一时无法接受。”
“还是振作起来，爽快接受为宜吧。陆尚能既然能以他的从众心理制约你，你就不能以你的从众心理制约他？”管月翠狡狯地反问。
“你的意思是……”
“终点即起点，结局即开局。努力站稳脚跟，踏踏实实拿出真本事，拿出看得见、摸得着的业绩，让村人信服你，在人与人关系的融洽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求新、求变氛围中，获取年年都能提升、月月都在增强的力量，从根本上改变你、我在村人心目中的位置。我相信这样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自强者永远胜于强！”
“我明白了——学会坦然面对，有勇气为众人担当！”觉得追求被扭曲、精神遭压抑，宛若路走到了尽头的帅开文顿时幡然醒悟。
几乎就在这时，她想起了《出去！出去？》，他想起了他笔下的那头小猪崽儿。
《出去！出去？》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多么深刻的命题！
松树山的围栏不止是周边圈隔的铁丝网、尼龙绳，不止是用树棍绑扎的简陋大门，还有陆尚能即将空降的各式各样想法，还有村委会方方面面的参与，还有村民们从不同角度投来的性质不同的关注！
如皴如染的松树山已成了他灵魂的憩园，他能离开么？
她能离开么？
他与她舍得离开么？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她已与他浑然一体。
他得证明她选择的价值！
出去，是一种动力！
不出去呢，不也是一种动力？
小猪崽有小猪崽不为人知的秘密，生活在各个层面上的每一个人不同样也有每一个人的秘密？
他的命运和她的命运合在一起就是力量，这力量会使生命丰沛，让生活充满了向往。这丰沛现在就铺在眼前，这向往现在就攥在了手中！
“我想去香炉出土的沟壑看一看。”若有所思的管月翠忽然起了雅兴，提出了要求，“我怎么也想不透神秘的大自然为什么会制造出如此鬼斧神工、喻义无穷的香炉？那是一种怎样的迹化过程？那又是一种怎样的偶然、必然？”
“说偶然，就像你认识我一样偶然；说必然，就像我认识你一样必然！”帅开文不失时机地又调侃、幽默了一把。他的心境逐渐好了起来，“让人生疑的白鼬制造了人的谵妄，让人谵妄的白鼬不同样也制造了人的感动了么？”
见管月翠一脸迷惘、茫然的样子，帅开文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人间真情之外的另一类爱情。
两个人说着话朝着鸡飞兔跳的沟壑走去。朝着他们的理解和不理解的未来走去。
毫无疑问，无论是富得流油的小康村，还是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的骨架村，每一座村庄都有每一座村庄值得夸耀的过去，每一种夸耀的背后都经历过裂变的淘洗与打磨。空间占有量的变更、居住环境的重新设置，使得古老的村庄益发的年轻。老房子是昨天在今天的屹立，新房子是今天为了明天的崛起。因了这种崛起，越来越多的家庭都在悄悄地完成着嬗变。于是，一幢幢老房子消失了，一幢幢新房子长出来了。
这种嬗变对于村庄是缓慢的，循序渐进的。时间的流逝，除了黑夜的暗色一如既往地斑驳了那些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街巷，白昼的亮色粉刷了那些被世纪的沧桑剥蚀、啃噬了的砖石瓦块外，便是四季的风霜雨雪勾勒、策划它的大相径庭立起了。我在前面说过，每一座村庄都是一棵荫庇万象的树，每一条街巷都是它婆娑生机的枝杈，密密匝匝中虽然时不时爆出了一蕊新绿，钻出了一片新叶，却改变不了视觉的总体经纬，看不出整体的轮廓变化，至多让熟悉的人感到惊奇：哟，这家居然也盖起新房了？然后上一眼望望高度，下一眼看看宽度，左一眼瞄瞄进深的长度，右一眼睃睃色彩的亮度，揣摩一下主人究竟是咬着牙发着狠盖起来的，还是突然之间变成了有钱佬一甩手就让它落了地生了根，仅此而已。不变的格局就这样悄悄藏在变的经络中，变却被不变保存并且努力营养着。
然而恍眼一瞥看不出的变化，变实则早已经从每一个家庭就开始了。一幢房子的立起充其量也不过区区数月时间，而孕育了这种变化的或许是一年、两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变是一时的，孕育这种变的日子却是持久的。
这是一次不可以用里计的长征。说艰难论长度，它可能曲折、迂回翻越过众多的雪山与草地，一步一顿的长途跋涉就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叠摞，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叠摞丈量的就是由此及彼的距离。不管雪山怎样高耸，草地如何无边，锲而不舍的走，走出的就是一路求是去非的风景，日积月累的撙节，撙节出的就是梦想、向往的落地成形。
溪水一样有流有堵的积聚过程说简单也简单至极，细细道来却又十分的冗长和复杂。这个过程绝不亚于鸡下蛋、蛋孵鸡、鸡再下蛋那样的次第相加、循环往复。
蓝图早在第一只鸡下的第一枚蛋里就酝酿、憧憬出了美好的雏形。那第一枚蛋就是新居的第一片瓦或第一块砖。但蓝图毕竟只是蓝图，还远远不能称作房子，正如鸡下的蛋毕竟只是蛋，还远远不能称作砖、瓦一样。
今天的庄户人家与过去的庄户人家相比已有了本质的不同。他们是农人，但他们同时又兼具各式各样的身份，既可以是企业的合同工、协议工，又可以是城市的建设者、美容师，甚至可以由小商小贩脱胎换骨成各类公司的老板，摇身一变成为专营农副产品的经纪人。他们哪里都能去，什么样的领域都敢闯。日晷一样引领他们的，是周身蓄积的那股能量、心驰魏阙的欲望。第二故乡的含义就这样被他们的脚步踩踏得云蒸霞蔚，拓展得别有洞天。告别了古老一元生活方式的他们，走进的是多元化的广袤空间。构置蓝图的那一块块砖一片片瓦，不再只是来自田野上春种秋收的稼禾，不再只是来自笼中的鸡、圈里的猪、放养在小河里的鸭与鹅。大千世界盛开的每一朵春兰秋菊，都有砖有瓦在等待着他们萃取，城市喧响的每一种分贝，都有椽有檩在等待着他们运回，高高的塔吊吊起的墙体，不也高高地吊起了自家魂牵梦萦的墙体了吗？不同的生产流程，不也相同地为他们流来了一袋袋水泥、一方方木材？只要舍得下力气，肯于动脑筋，哪座城市都会以慷慨赠予，纵然千里万里，一张车票也能使天涯近在咫尺！
然而，有付出并非就有所得，就像春种不一定能秋收一样，还有飓风般的未知因素说降临就突然降临，还有不可预测的洪灾、旱灾、虫灾的屡屡非难。远方固然有着可圆的梦，但梦里头没有的黑色日子一不小心就会不期而遇。还有比洪灾、旱灾更为可怕的盘剥压榨，比真还要真的假构成的形形色色的坑蒙拐骗，不知哪一步就会悬浮着踩空，跌得骨断筋折再也难以爬起。金钱的魔咒能使无成为有，金钱的魔咒同样也会使有成为无。一年的汗水或许就这样打起了水漂儿，甚至连一粒气泡、一点儿涟漪都未能泛出。
但梦中造访的房子并未因此销声匿迹，就像颗粒无收的土地在返青的时候一定会重新返青，该黄熟的时候一定会再度黄熟一样。生活总能使不幸成为过去，生活也总会使无法痊愈的伤口得到及时的愈合、恢复，磨难产生的面对带来坚强提拔的还有人的聪明和志气！房子终归是要建的，离乡背井的工终归还是要打的，毕竟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呐，何况还有“富不富，看墙柱”，“小康不小康，关键看住房”哩！无论何等样的挫折也不会使农人气馁，停止使希望日臻完善、理想日趋完美的脚步。
乡村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故事虽然并非都是围绕着房子展开，房子却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个核。它存储着历史，挽留着过去，滋润着今天。随便走进哪条街、哪条巷去看一看，村人的日子便像一群鸟叽叽喳喳地朝你飞来，让你目不暇接、五官开放的一刹那，清楚不过地看到每一幢房子打下的时代烙印——产出的那种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