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尚智百感交集的悔恨连接了陆元盛紧随其后的一声叹息：“我真替媛媛难过，她还在痴痴地等待你，眼巴巴地守望你，相信你会迷途知返；我真替你母亲感到惋惜，她那么一把年纪，仍然弓着腰弯着背地在田野上劳作，用最后的那点气力为你在吝啬的土地上栽培希望、种植安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哇，你是她活下去的勇气、唯一的精神支柱知道吗？你能走出她们殷殷的期许、苦苦的盼望？为了迎接你归来，这几天你母亲一得了空闲便站在村头向东眺望，连你喜欢吃的糖果、喜欢喝的苦丁茶都早早备下了……可你为她们做了些什么？你让她们放心了吗？不错，从主观上讲，你不想和肖方玉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不愿接受肖方玉对你的要挟、控制，可客观上呢？肖方玉头脑里的那些东西对你的影响竟是如此之大！我不相信偷偷离开时，你会无缘无故揣上匕首、绑上炸药，我不相信情急之下，你会不管不顾疯狂到劫持人质的地步，利用无辜者的生命作屏障为盾牌，你的人生经历告诉你不能这样做，你的本能也不会撺掇、怂恿你这样做，可你还是这样做了，一定是肖方玉平时教你这样做的对不对？可是，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大好人生与肖方玉卑鄙、龌龊的人生绑在一起，走进绝境至死不悔？”
女售货员看得清挂在陆元盛脸上的痛惜，却看不到头顶上陆尚智悲恸欲绝的面部表情，她看不到陆尚智的面部表情却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内心正在急遽发生的变化，与凶巴巴一下子勒住了她脖颈的当初相比，他手上的刀尖明显远离了，同样的勒却具有了象征的意味，松松垮垮的。松松垮垮就意味着还不能完全放下，还不能完全放下就意味着还有顾虑。让人为她捏把汗的她现在不害怕了，反而为他捏了一把汗。她希望自己受到束缚的身子能尽快地获得自由，也希望一步也不能挪开的他能尽快地得到解脱。“大哥，您就听听大伯的吧，这样下去，您的体能会吃不消的！”
怯怯的温言软语里虽透露了关心和体贴，心神翔动、失去了任何幻想和期待的陆尚智却没有回应。
陆元盛的感慨仍在继续：“不错，天堂离我们确实太远，走进去，需要洁身自好、持之以恒；魔鬼却无处不在，一不留神，便淫威大发袭心附身。可无孔不入的魔鬼真的就那么不可摆脱吗，一旦被裹缠就只能与其同体、与之共舞？孩子，你有没有静下心来想一想，这样的要挟、僵持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危害？给自己种下怎样的恶果？试问，你能坚持长久吗？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就这样孤注一掷地顽抗下去？结果是什么？丧失人性杀人？我想你下不了手，你连一不小心碰痛了她都说了声对不起，你会硬起心肠杀人？别说我不相信，连这位小妹妹也不肯相信。你看，她已经不害怕了，还关心你、主动地和你说话。因为什么？因为她相信你天良未泯！退一步说，在你的潜意识中，你挟持她是拿她作交易、当砝码，逼迫警方放你一条生路。是的，你可能会成功， 可纵然能成功，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四海之内，哪里有你立足之地、屏蔽之所？逃回陆家桥？陆家桥虽说是你的根，可陆家桥能收留你吗？陆家桥人能像过去那样亲亲热热宠你爱你？把你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你的母亲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你藏起来，你的母亲虽然舐犊情深，更是深明大义之人，她一定也会苦苦劝你投案自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正如这位小妹妹所言，你心里的善要比恶多得多，一念之差，你掉进了肖方玉挖出的陷阱不能自拔，成了他事实上的俘虏，你可不能再一次以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让亲人失望、为自己罪上加罪哇！”
陆尚智的目光已很空洞，一如响雷贯耳后的短暂失聪。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悬崖勒马，深不可测的悬崖下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在等待他了。
空洞洞的目光低垂了，低垂的空洞里逐渐涌进了许多亮晶晶的液体。
“抬起头，孩子，”陆元盛错开身，指着大厅门外，“看看这些人。他们是谁？他们是警察，法律的守护者。他们是为你而来的呀！他们此刻应该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香甜着应该香甜的梦，可他们不能！为什么不能？因为他们要挽救你，因为你对于他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的使命很神圣，可他们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们哪一个人的家中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没有一大堆琐琐碎碎、烦心伤神的事儿在等待着他们排除、疏浚？或许，他们中也有像你父亲一样的亲人躺在医院里，正在接受治疗，需要看护、提供帮助；或许，他们中也有像你一样的人正在焦头烂额地为生计发愁，爱人下岗了，孩子毕业了，都需要找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可他们还是什么也顾不得地赶来了，责无旁贷地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他们虽然不是法律却代表着法律，他们保护的是社会的安定、人民的安居乐业！孰重孰轻，胸有千山万壑的他们自然一清二楚。你转过脸再看着我，看着你的二伯……”
陆尚智逐渐涌出了亮晶晶液体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门外，没有转过来。他的眼前，一切都模糊了，退隐了，清晰的却是肖方玉的那张脸。他的耳朵里，陆元盛的声音消失了，再现的却是肖方玉不无歹毒的一关照再关照：
夜色朦胧中，悄然回到卧室的陆尚智怔怔地望着枕头下的匕首、床铺下的炸药，犹豫了又犹豫，遂果决地掖起匕首，绑上了炸药。
肖方玉的告诫犹如警报在脑海里响起：这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办法！
前堵后截之下，慌不择路冲进了售货大厅的陆尚智心一横拔出了匕首，一下子顶在了女售货员粉嫩的咽喉上。
肖方玉阴险狡诈的得意又响了起来：就这样，谁也不敢动你了，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警方都会照单全收，尽最大的可能满足你！
二伯说得对，这就是潜移默化的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
他的闪出了泪光的眼神里，陆元盛的语重心长又翻出了许多流逝的镜头：
自己虚弱而又无奈的声音：想放下也难以……放下了。
二伯的声音：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大好人生与肖方玉卑鄙、龌龊的人生绑在一起，走进绝境至死不悔？
媛媛追出“808”时那声痛彻心扉的呼唤：尚智……
母亲怜悯的眼神里钻出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叮咛：有钱赚就赚，没钱赚就回。啊？
…………
陆尚智缓缓抬起了眼睛。
售货大厅门外，涕泗横流的孔媛媛一直在暗暗祈祷、企盼陆尚智能尽快放下手中的那把匕首，松开一直箍住了女孩子的那只胳膊，紧张地为他的冥顽不化揪心，无奈地为他的愚蠢的强横忧心如焚，遍身虽有千蚁游走，万箭穿过，泪光盈盈的目不转睛却须臾也不肯挪移对方半分。她明白二伯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误解的时候她不能见他，因为这可能火上浇油激怒他；幡然醒悟的时候他会更加不愿见她，因为他不想影响她、进一步伤害她——这不是阴影下衍生的芥蒂，而是体贴带来的长痛不如短痛的果断割舍。他是个为爱能放弃爱的人，为了这种放弃，他宁愿划出一道界限分明的鸿沟孤独地转身，默默地远离，从此只在心里加倍地爱护她，珍惜她。可他怎么就不明白，对于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爱人来说，提供了真实的痛楚也就提供了真诚的安慰，分享了对方的痛楚其实不就是更好地为了面对吗！伤害实在是件很平凡的事。普天之下，谁未曾被有意无意的伤害过（不管这有意无意是恶意抑或善意）？谁不是在无以计数的伤害中长大的、强壮的？对于伟岸的大树来说，哪一次风暴不是伤害？哪一次冰雹不是伤害？即使是炎炎骄阳，叶片烤焦了晒蔫了不是伤害？即使是飘飘大雪，银装素裹的覆盖、埋压不是伤害？伟岸的大树却就这样从幼苗的弱不禁风中一点一点地粗实了、长高了。伟岸的大树之所以长成了伟岸，就因为它从不拒绝雨雪冰霜的频频造访而把它们当成了茁壮的理由、营养的成分！尽管伤害的性质各有不同，但砥砺、强壮的本质却是一样的。孔媛媛有几次忍不住想走过去规劝他，告诉他，他的未来的日子是与她紧密相连的，他的此时此刻也是和她的此时此刻紧密相连的。“你的现在、将来在什么地方，我的现在、将来就在什么地方！”雨疏雨狂、云舒云卷，他与她都永不分离。她要他必须认清这一点。但生了根的双脚就是挪移不动、撤换不开，二十米之遥却是天涯。她只能隔着二十米距离，一任自己的内心倒海翻江。
与孔媛媛相比，洪大队长的心情此时显然放松多了。他与车站值班站长踱着碎步，凝视着远处近处蠕动的人群、闪烁的人影，抬头看了看寒星越来越稀疏的天空，一语双关地说：“伙计，天就要亮了！”
值班站长会意：“是的，天就要亮了！”
孔媛媛的手机蓦然响了起来。
孔媛媛看了看液晶屏，努力走到了一旁。
“喂，”她的喉咙有些哽咽，“我是媛媛。”
“你现在在哪里？”响起了胡克飞焦急的声音，“情况怎么样？找到陆尚智了吗？”
“我在车站。”孔媛媛说，“就要有结果了。”
“什么就要有结果了？”胡克飞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怎么去车站了？喂，陆尚智是不是去了那儿？”
“刚刚才五点，你怎么就醒了？”孔媛媛答非所问地避开了他的话题。
“我睡不着。”胡克飞说，“告诉我，陆尚智是不是去了那儿……媛媛，你关心他，我也像你一样关心他呀！”
“我知道。有结果我会马上告诉你。你放心吧！”
“啪”的一声，感觉到有些晕眩的孔媛媛迫不及待地关闭了手机。
手机关闭了，孔媛媛怅然若失的眼神里亮起的却全是胡克飞一往情深的关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