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命运往往更喜欢捉弄那些有想法、有头脑的人，尤其是朝气蓬勃、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十五岁那年，出身世家、才学俱佳的韦仁实雄心勃勃，意气风发地赴京参试。不料，未及京城，其父便突发急病，猝然离世。年少的梦想戛然而止。
三年的守孝期漫长而沉闷，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韦仁实偷偷师从一位游僧，学习剑术，且小有所成。丁艰期满，他踌躇满志，仗剑而行，再次踏上科举之路。却路遇不平，拔剑相助，致人死亡，锒铛入狱。后经家人多方周旋、贿赂，始得出狱，然考期已过，无缘金榜。韦仁实不免心灰意冷，索性南下北上，多方游历。直到元和八年十月，他才在其父故交的举荐下，以门荫谋了个东都郊庙斋郎的职位。这是一个比奉礼郎更低的官职。心高气傲、狂放不羁的韦仁实自不把它放在眼里，依旧把酒笑东风，仗剑任意行。听闻李贺诗名时，韦仁实刚从南方游历归来。得知李贺在京任职奉礼郎，正打算赴京拜会。不料，未动身，李贺倒先辞官回到了昌谷，醉卧春风，学做钓翁。韦仁实便一路打听，慕名来到昌谷，与李贺一见如故，很快成了诗朋酒友。自此，昌谷的山山水水间，寻章摘句的李贺，不再孤单。临水吟诗，对山把盏，韦仁实以他的豪情和才情，照亮李贺眼前的黑暗，温暖了他伤痕累累的心田。那段日子，李贺心情愉快，诗兴勃发。面对严峻的旱情、干渴的土地，他没有失望沮丧，与韦仁实漫步在细瘦的连昌河畔，徜徉在龟裂的田间，充盈在心里的满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昌谷渡过难关，一展欢颜的憧憬。
李贺常常对韦仁实回忆起若干年前的昌谷，稻田里水平如镜，秧苗青葱。远远望去，女几山重峦叠嶂，浓绿堕地。空气清新，纯净；竹香氤氲，绵长。黄葛拖着长长的带子，抚弄着水边的紫蒲。一指长的鱼，在清可见底的水中自由自在地遨游，引得长嘴的瘦鹄，伸着脖颈去捉。
韦仁实深深地陶醉在纯真的友情和昌谷的风物中。在他看来，昌谷的美好，并不仅限于眼睛所能看到的，更多地方，还在于人们悉心地去了解，去感受。就像去游览一个地方，眼睛看到的只是那些山山水水、树木花草。而天下山水无非就是那么几样，看多了，自然要乏味。这时，如果能了解些它的历史人文，效果一定会好很多。
夏至这天，天终于下雨了。虽然有些晚，但却让人欢欣鼓舞。井泉满溢，河涨溪满。稻田里新灌了水，明净如镜，秧苗细青。希望在眼前萌生，幸福在心中升腾，沉闷焦灼多时的昌谷，渐渐有了笑语欢声。
韦仁实应邀来到李贺的昌谷山居，携酒出游，徜徉在昌谷的山水竹园间，吟诵感叹，谈笑嬉闹。忘记了愁，忘记了烦，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直到日薄西山，倦鸟归林，他们依然兴致不减，沉醉贪欢，竟至在连昌宫的断壁残垣间流连忘返。
夜半，风有了些凉意，吹到脸上，减缓了内外的燥热，头脑也随之清醒。“叮——叮——”远远地，传来了连昌宫西竹阁寺的钟声。天就要亮了。黎明前的黑暗，寒意最重，李贺急唤起酒醉的韦仁实回到山居。
淡月如钩，晨星寂寥。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李贺了无睡意，文思勃发。就着昏黄的灯光，趁着熹微的晨光，抚今追昔，感怀憧憬，为他的家乡写下了那首四十九韵的长歌——《昌谷诗》：
昌谷五月稻，细青满平水。
遥峦相压叠，颓绿愁堕地。
……
然而，诗中的“五月昌谷稻”却无法抵挡现实中的饥饿困顿。李贺辞官归来，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顿时拮据起来，而天灾人祸更让家里的生活雪上加霜。为了分担家庭负担，李贺未成年的弟弟李犹远走庐山。李贺素与弟弟情深谊厚，父亲的早早离去，让他过早地承担起了一家希望的重担。然而由于自己的命蹇运舛，仕途不顺，连累了一家跟着受苦。此时，小弟年纪尚幼，身单力薄，却要背井离乡，养家糊口，而他作为长子却不能为母分忧，为弟分担，李贺不知他该怎样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面对世人质疑苛责的目光。
在严酷冷漠的现实面前，李贺回天无力，欲哭无泪，他只有忍着内心的疼痛，默默地为小弟送行。但“洛郊无俎豆”，不能设席以饯；“弊厩惭老马”，只能勉强代步。望着小弟瘦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丛林中，李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跪伏在地，面对滔滔洛水，放大悲声：
兄北弟南，两处隔断；心心悲念，如线相牵。
月光透过窗棂洒满床铺，下国饥儿只能梦中相见。
枉为你的兄长，虚长二十多年。
辞家三载一事无成，索米王门两手空空。
可怜的小季啊，真让人挂念，就连这郊原上的风也是悲声号号。
五、秋凉
转眼又是深秋。
女几山上红叶欲燃。
那是一种鲜净的红，纯粹的红；那是一种娇媚的红，诱人的红；那是一种热烈的红，奔放的红；那是一种让人热血沸腾，而内心平静踏实的红；那是一种饱含着母爱与爱情的红；那是一种醉人却让人清醒的红；那是一种不能独品必须与人分享的红……
秋风送来马蹄声，熟悉而又陌生。李贺走出书斋，站在门口张望。红叶纷飞中，韦仁实白骑翩翩，焕然一新。他是来与李贺告别的，他要西入长安寻找更高层次的发展。
李贺为韦仁实饯行。
天高，云淡，大雁南飞。空气中弥散着野菊花的清香，朴素而令人伤感。分别在即，无物可赠，唯有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千杯万盏，难以冲淡心中的忧伤。童仆牵马过来，催促主人动身赶路。马首金环，叮当作响，叩击着脆弱的心扉，隐隐作痛。极目四望，收割一空的田野，空旷明净，无边无际。站立其间，唯感自身的孤独与渺小。两京大道边的官槐，叶子黄了大半。秋风吹过，一片片飘落，模糊了韦仁实的背影，遮断了李贺的视线。
送客饮别酒，千觞无赭颜。
何物最伤心？马首鸣金环。
野色浩无主，秋明空旷间。
坐来壮胆破，断目不能看。
行槐引西道，青梢长攒攒。
韦郎好兄弟，叠玉生文翰。
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
夜雨叫租吏，舂声暗交关。
谁解念劳劳？苍突唯南山。
（李贺《送韦仁实兄弟入关》）
送走韦仁实，李贺黯然落寞地回到山居。南山苍突，红叶飘零，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忽然袭来。难道真的要老死故土吗？人生才开了个头，怎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落幕？李贺不甘，真的不甘！为自己的青春年华，为那些诗歌字句，他必须振作起来，重新寻找机遇，重新让才情和青春绽放应有的光彩。
这时，在京城任正字之职的十二兄李佩寄来信函，殷勤问候，让李贺倍加感动。他立即回信，奋述分别百日后的思念之情和生活困窘、前途茫然的悲苦之心：
闭门山居，独自感受着秋风，十二兄的幽雅姿容无时无刻不让我想念。昌谷的秋天，田野素白，一派肃杀景象。露水缀在凋零的残花上，就像晶莹的泪珠。秋虫唧唧，彻夜不息。房内寒意透衾，灯光暗淡，绛色的纱幔被风吹卷。读书作诗芸香馥郁，呕心吟唱却让我的容颜过早衰老。
今春辞官，困居昌谷，至今三月有余。与兄暌违，互不相知，转眼又是秋季。你的来函我已收悉，除了十二兄你，谁还肯顾念于我？喜闻兄长升迁，青袍白马，草拟奏章，位列朝堂之上。此刻，我最想见到的就是你。然路途遥远，时局****，我只能在梦里与兄相聚欢笑。梦醒后，惟见半床月光，满地白霜。长长的思念在心中循环，忧怨如葛藤在心中缠绕。
写至此，李贺戛然而止，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可他不想刻意地再多写些什么，也许，这也是此时他真实状态的反映。
带着遗憾，带着迷茫，也带着些许希望，李贺将信投了出去。然而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及时收到十二兄的回信，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加之小弟的离乡、韦仁实的入关，使他不得不重新考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是在昌谷“老去溪头做钓翁”，还是南下漫游，寻求新的出路？犹豫彷徨之际，李贺决定到东都探察探察形势再做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