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句话,又向前走了两步,在极近的距离,双目痴痴的,专注地看着温怜。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很容易让人产生被深爱的错觉。温怜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上马,居高临下看着平澜。
平澜在极致的专注中清晰地捕捉到了温怜眼中动摇不定的一瞬,然后他听见那高坐在马上的人冷淡地说:“狡奴。”在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温怜调转马头,临去时对刚刚赶上来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上来收了万昌公主的尸体,毫不客气地拿下他。
生平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平澜被投入阴暗潮湿的大牢。一路上,他低着头不发一言,狱卒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在士兵走后,明着暗着流着哈喇子轻薄他。平澜不仅不怒,反而抬头对他一笑,眼神勾魂夺魄,狱卒怔怔愣愣,只觉得三魂七魄尽皆飞去。谁料押这美人来的士兵去而复返,对狱卒趾高气扬地吩咐了几句。那狱卒唯唯诺诺应了,待他走后,看平澜的目光收敛不少,带着平澜到了一间单独的牢房,里面没有一般牢房的恶臭污秽,虽然也肮脏简陋,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那狱卒走前,又看了平澜一眼,饱含了不甘、惋惜与一丝忌惮。
虽然身处死牢,平澜却是洒脱一笑,径自靠墙坐下,长腿一直一曲,姿态写意。如同明珠入泥沼,丝丝缕缕的光芒依然从污秽的地下渗透出来。不知想到什么,他抬头打量周围,笑意越来越深,眼眸亮晶晶的,看上去却是心情甚好。
“天显六年春,万昌长公主调兵入京,意图逼宫谋逆,华宜公主得信,果断率谢家虎翼军拦截其于‘一线天’,斩万昌于马下。”
后世史官将这次兵变称为“一线天之变”,认为正是它,拉开了大齐一系列政变的序幕。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线天之变”后,朝中形势急变,在温桓的主持下,来了个换血大清洗。过去曾追随万昌公主的官员一个也未能幸免,一向温吞的皇帝在这次事件上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狠辣决绝,很长一段时间内,刑场一日未空,过去不可一世的官老爷贵妇人身着囚衣,蓬头垢面,举家跪在地上,等待行刑的一刻。鲜血映染了蔚蓝的天色,青石板的官道上常常有干涸的血迹。
这是人人自危的时刻。朝野上下,再没有任何人敢质疑华宜公主的决定,敢与她唱反调。论声望论权力,温怜是无人可与之匹敌的。
朝中开始有了催促皇帝立下皇储的声音。最开始出声要求皇帝早日立下皇储的,并不是温怜阵营中的人,或者说,过去不是。温怜看他一眼,微微笑了。她两个已经封了亲王的哥哥大气也不敢出,当自己是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地立在那里,头都快要垂到胸口去了,在皇帝温和地询问大臣人选的时候,直恨不得自己会隐身。
就像做戏一样,总要有人提点不同意见,先假意推选一下两位亲王,然后再有人跳出来义正言辞地反驳,最后众臣经过激烈地“磋商”,顺理成章地一致决定,皇储非华宜公主不能担当。只有“文韬武略,有勇有谋”的华宜公主,才能带领大齐朝走向新的高峰,开创另一个升平盛世。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一口应允。不少人都觉得,这不仅顺了华宜公主的心,也得了皇帝的意。极少的人猜想,皇帝当年本就是半推半就坐上龙椅,也许会在合适的时候退位让贤。
没有人想到,他们争论了大半天,得出这个合情合理的结论之后,皇帝会不买账。一向倚仗宠爱华宜公主,一向温吞无主见的皇帝,高高坐在玉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文武百官和自己的子女,眼眸深黑,薄唇微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帝看也不看温怜,更不回应这个请求,只瞧了身边侍立的李全儿一眼,李全儿拖长声音道:“退朝——”
没有解释。
温怜眉头紧皱,脸色暗沉,直奔甘泉宫去。多年前隐秘的猜测再无疑问,温桓的的确确不想让她接替他坐上至尊之位。她心里纷乱如麻,难道这么多年的努力,到这一刻才知道,竟然是死路一条吗?找母后,母后一定会告诉她,该怎么做。
短短几日内,从华宜公主斩杀万昌公主,到皇帝铁血洗牌,再到今日皇帝态度莫测,众臣无一不心下惴惴。在这波谲诡异的时候,他们只恨不得再多生几个脑袋,分析清楚形势,每日心思百转,谨言慎行,头发都愁白了几缕。
南书房内,温桓和几个大臣坐在一起。这里的大臣大多有四十岁以上,只有两个看上去比较年轻。其中一个留着一把大胡子的是一向狡猾中立的左丞,此时那平日在殿上木讷的脸却是神色忧重:“陛下,华宜公主已成大患,照这样下去,前朝之事不可避免地将会重演。”他身后的年轻人脱口道:“陛下这次就不该清剿万昌公主余下的势力,这下可好,华宜公主失去牵制,在朝中独大,可还拿什么压制她?”
温桓并没有因为指责而恼怒,只是叹了口气,眉梢眼底都是疲惫,像是一瞬间衰老下去。“你认为,朕不作为,华宜公主的势力就不会大涨吗?”万昌公主已死,局面已定,皇帝怎么做,其实已经无用了。那年轻人噎了一下,垂头不语。
“朕曾放纵她们太过,待到醒悟的时候,却为时已晚,如今,还动得她吗?”皇帝丢了个折子在几人面前,那是一封密奏,上面密密麻麻是皇后和温怜迫害忠良,铲除政敌的罪行。几人对视一眼,再看闭着双眼的君主,只觉得前方黑暗,心中一阵无力。
良久,另一个年轻人道:“陛下切莫灰心,皇后不过是深宫女流,并不懂多少政治。华宜公主虽然成长迅速,然而属下在其身边多年,知其甚孝双亲,必不会步上万昌公主后尘,只要徐徐图之,说不定……”
“说不定,君臣父女,尚能两全。”皇帝睁开眼看着他,笑了。“朕惟愿如此。”他笑容中仍然有很多沉重的东西,但那份对温怜孝义的信任,让心有忧患的老臣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他们一向知道自己效忠的人是什么样的性格为人。、
几人从南书房出来,左丞对后面一个年轻人说:“赵棋,看好她。”那年轻人点了点头,他身材高大,大约二十七八岁,国字脸,有着极为刚硬的五官轮廓。
左丞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