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回来了!平澜翻身从床上起来,听着那骚动渐渐散了,一时心中竟是砰砰直跳。他打开门,向公主居处慢慢走去。听说,太上皇曾将华宜公主养在身边三年,孙辈中最疼爱的就是她,连生命的最后一程,也只见过她一人,虽然只有一次,却也足见祖孙之情了。那是她的祖母啊,她如今,定是很难过吧?平澜是个孤儿,从小没有亲人,对于亲情,从心底觉得美好而温暖。
他走到公主门前,一时却难为情起来,自己不请自来,又要说些什么呢?
温怜在宫里忙话了两天未合眼,又不遗余力作了悲戚的模样给人看,这时累得瘫倒在床上,嘴里却还催促着婢子。“快点收拾,母后还等着我去料理那些事情呢,我还得连夜进宫去。”云闲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道:“太上皇驾崩,天大的事啊,殿下您身子不好,可不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温怜道:“我身子哪里不好啦?小时候病弱些,早调养过来啦。我是她‘最宠爱的孙女’么,自要比旁人多担待些。我不光是做给天下人看,最重要是设法捞点好处。你们可别以为太上皇退位移居万安宫,就是真的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了。我在她身边三年,深深明白,永远不要小看那个老婆子!”
醉袖道:“伴在太上皇身边那三年,真是我们主仆最风光,也最艰难的日子。奴婢以为,在青州的日子虽艰难紧张,却未若伴驾的日子,每日都是生死一线。”
云闲手一顿,显然是回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静默了一会儿,温怜开口道:“嘿!嘿!那老虔婆终于死了,只怕现今宫里哭丧的那些人,人人心里早就盼着这一天了!那老婆子实在太过厉害,她就算失了皇权,病不能行,行将就木,只要她不死——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父皇的皇位就坐得不安,姑姑心里就梗着根刺,还有我——我们兄弟姐妹乃至那些幸存至今的叔伯亲眷们,人人心中就压着块石头,喘息艰难!当初头上那把刀,悬得太久太险,人人都不能确信它真的消失了,除非她死——只能她死!”往日清雅的女声字字狠厉,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怨毒和痛快。温怜顿了顿,平复了下心情,缓缓道:“我终是等到了这一天,那皇宫中无形的威慑完全消融。接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都会浮现到水面。人一旦少了忌惮,难免会有所放松。那些跳梁小丑我会慢慢收拾,目前能让我避讳的,唯有姑姑一人而已。我已通知了……”
平澜不意竟会听到这些,心中直跳,转身欲走,脚下却一阵发软。他一时分不清心中是厌恶悚然还是失望。温怜歇了片刻,又倾吐了郁积的心事,精神好了些,平澜刚一迈步,她已警觉,喝道:“谁?”
几条黑影仿佛凭空而降,平澜眼前白光一闪,脖子已是一凉,贴上冰冷的刀刃。
醉袖打开门,温怜缓缓步出。华灯琉璃,她一袭白衣,头戴绢花,素颜略为憔悴,一双眼却锐利如常。温怜一见是他,脚步略为一顿,淡淡道:“你来做什么?”平澜见她容色冷淡,艰难地开口:“下奴听说殿下回府,所以……”所以什么呢?担心你忧伤过度,过来看看你?温怜仿佛无意地瞟了一眼几名黑衣守卫,平澜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刀几不可察的抖了一抖。黑衣守卫心中暗自叫冤,他们尽忠职守地守在公主的居室周围,可是公主的这个男宠所居的房间格局特别,另有一条小道通向此处,他们一时没有想到要专门分人去守在那里而已……
醉袖清冷的声音道:“公主?”
温怜盯着他,眼神如冰如刀,直叫他胸口生疼,竟连为自己辩解也忘记了。半晌,温怜道:“你回去罢。”她若无其事地转身回房,云闲在醉袖的眼神示意下凑上前去,期期艾艾地说:“公主……这个……不要紧罢?”温怜道:“万奎是母后的人,母后当不会害我。况且,方才我们并没有谈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不是么?”醉袖低着头,仿佛是不经意地道:“公主心里自有计较,却不必解释那许多。”温怜被她这样一顶,恼怒道:“本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若有异,本宫必不是那等心慈手软之辈,断不会轻易饶过。你放心了罢?”
云闲上前打圆场道:“公主身边就我们两个知心人,醉袖本是好心,却忒无眼力,任那侍儿容颜倾城,咱们公主却只是游戏一场,怎的会因此失了分寸?”
醉袖默默无语,温怜本也不愿向她发难,闻言缓和道:“正是如此。”醉袖道:“是奴婢失言,公主恕罪。”温怜摆摆手:“得了得了,咱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我怎么会怪你,快点,我还赶着进宫呢。“
果不出温怜所料,太上皇驾崩后,有人想安生过日子,也有人开始不安分。她使尽手段绊着万昌公主的人填补朝中空缺,仗着温桓的信任宠爱,将自己的人荐了上去。除了三省的宰相和要职她暂时插不进去,可说是六部皆有人。不过短短两月光阴,华宜公主的势力大涨,风头一时无两。其他公主也有想要效仿的,比如她的同母姐姐泰安,却给杨后止住了。泰安并不执着,想想也就算了,镇日里拥着美男子寻欢作乐,少费心力。温怜要做什么,自然先与杨后通过气的,她毕竟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孩,某些地方,仍是需要杨后帮忙的。只是如此一来,表面上看她似是春风得意,实际上获利的却是杨后,很多要害位置上的人,不是她的,而是杨后的,而她有几斤几两,杨后几乎一清二楚。虽是至亲母女,但这种被人掌握在手心的感觉还是让温怜极不舒服,于是她更加疯狂地把自己的人往朝里塞,实在塞不下就磨着皇帝设立新职,不顾繁官冗职,徒养闲人。
温桓本是觉得她闹得太过,但禁不住小女儿一再撒娇痴缠,终于点头应了。他向来对这个女儿倚仗有加,千依百顺,旁人冷眼看着,心有不忿,却不敢言语。如是劝谏,温桓只温和应对,皇后那里可就叫人吃不了兜着走了。一些老臣见如今乌七八糟的形势,心中连连摇头,对这个“和事天子”失望不已。
温怜与万昌公主的关系再度恶化。至于二皇子和三皇子向来软弱无能,她不将那两个哥哥放在心上。
在温怜与万昌相争日急之时,有一个人却缄默低调,远离纷争,几乎是闭门不出,日日称病不朝,此人正是四皇子温涵。
可是任他如何低调谨慎,该来的还是会来。
天显二年春,皇四子涵被摘府中藏有逾制之物,上不信,乃搜其府,得五爪真龙袍服,上有明黄纹饰。涵拒不认罪,称为人构陷。证据确凿,上默然无语良久,诏曰:“皇四子涵德行有亏,私制龙袍,其心可诛。朕念其生母早亡,少无管教,特从轻发落,贬居安阳,恩赐封号安阳侯,无诏不可进京,轻易不得妄动。”
安阳侯离京那日,温怜骑着樱欢前去相送,因尚在孝期,她只着一袭素裙,梳着非常简约的单髻,鬓发上别着一朵白色绢花。
安阳侯站在马车边,身形颀长萧索,青涩尚未褪尽的少年面容英俊如昔,琥珀色的眼眸中却有了沧桑的疲惫与悲哀。
温怜看着他,淡淡道:“四哥,一路好走。”
安阳侯似笑非笑:“如今我被打发得远远的,拘禁在那安阳城,所有人都躲我还来不及,唯有妹妹前来相送,此间情深意重,本侯铭记在心。”
温怜素来是个伶牙俐齿,颇善辩论之人,这时却动了动朱唇,几番欲言又止,只怔怔望着温涵。好一会儿,她才低了头道:“哥……”竟是有点哽咽。
安阳侯欲要上前,却生生止了脚步,露出一点夹杂着怨毒的讥讽,又飞快掩去,温言道:“怜儿,莫哭。”
温怜听他柔声软语宽慰,一时勾起心中温情无限,心头又揪又酸地疼,再也顾不得矜持、芥蒂和疏远,如同小时候一样扑入他怀中,嚎啕大哭,口齿不清地说:“哥……别恨我……原谅我……”
温涵仿佛是叹了口气:“怜儿,其实我该感谢你的。母后向来不会手下留情,按理说,不会只是一件龙袍这样简单。若非有人暗助,我就算这次不死,也得给贬为庶人,圈禁终身,哪里能去安阳做个逍遥侯爷?说起来,这次倒是因祸得福晋了封号呢,倒是兄弟几个中最早得封的。”
温怜心知他口头说得轻松,这封号一下,此后便难以回京,更与王座无缘,不过是父皇还顾着几分天家体面,不愿就这般无名无号流放出去,但是……空空如也一个名号,又是发生了这种事贬谪而出,等于是变相地囚于安阳,温涵此后的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哥,我对不住你,多谢你不怪我。可是,”温怜抬头看着他,泪盈盈于睫,“你……还是算了吧,母后羽翼已丰,姑姑野心不小,哪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你,你若是安心呆在安阳,我保证今后一定让你享受亲王的荣华……总有一天……”这句话确是肺腑之言了,她对他的不甘的洞察,以及,她的野心,尽数摊开,坦白得像多年前两个顽童的对话。
温涵眼中波光一闪,温温道:“我早就不再希求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你放心,我想得开。如此远离是非纷争,做一个闲领俸禄的逍遥侯也不错。父皇的确自来重情,若是换了别的帝王,我哪里能有这样的好日子?听说安阳山清水秀,风景妙丽,改日你来,我定带你好好游玩,咱们也过过纵情山水的生活。”
温怜笑起来,拍手道:“甚好甚好,那时哥哥可不许抵赖!小时在青州,你带着我四处去玩,爬树捣鸟,卷起裤脚下河摸鱼,活像那些市井小孩儿一样玩乐,娘亲骂我们是野小子野丫头,我却觉得无比快活!”她未施脂粉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笑得纯粹。
那笑容在初春的暖阳下清艳至极,温涵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微微动了动,这些日子来的怨恨不觉消散了大半。
不管怎样,这是他在人世仅有的一段亲情,哪怕再稀薄脆弱,毕竟是真实存在的,要完全舍弃,得下如何的狠心?
温怜抬头看了看天色,眼中浮现出不舍和凄然。“四哥,此去山长水远,你要保重。”
“你也保重。”
温涵将要上车,似想起什么,转过头来。“温怜,那些话不过是少时的玩笑,我那时根本没想过真的有一天可以贵为皇子,可以有机会做这样一场梦。我从来不要你帮我什么,只是遗憾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照顾你。我承认,曾经离得太近,造就几许恍惚。如今离得远远的,再无希望,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他的脸在阳光下暖暖的,可是却看不真切。他由上而下地看着温怜,低低地说:“最后一句。怜儿,就算是至亲母女,有的东西,也是不可以分享的。”不待温怜反应,他直起身子轻笑了一声,掀帘进去,“你可以当我在挑拨。”
马车轱辘辘地消失在视野中,温怜忽然从心底涌上一阵恐慌,仿佛温涵这一走,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按下心中的怅然若失,调转马头。人生在世,没有人可以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十全十美。最重要是自己心里明白最想要的是什么,为了得到它,舍弃一些次要的,在所难免,不必遗憾。她这一生,在见识到皇祖母当年那君临天下,四海称臣的女帝风采后,就已深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坚定不移,不惜一切。
所以,即使有的东西随着她前进的脚步慢慢变淡,直至消逝,再也留不住了,她也只能心硬如铁地继续走下去。
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