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力克一次次想埋葬自己灵魂里的麻烦,但是只要一沾酒,肚子里面的蛔虫就缓慢地折磨他。他想过和苏里堂讨教,面子上却放不下,潜在的忧虑是,苏里堂知道这个事儿了,就等于他老婆也知道了,老婆知道了,巷子里的******婆姨们就知道了,那个时候,他就是闲话的对象了。婚后第八年,哈力克想通了,找了一个能平衡心态的办法,寻觅了一野美人,找来野阿訇念过经,就养起来了。他的这个安慰,第二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加上自己的三个儿子,四个儿子了。然而,他的胜利在精神上,这个如今已二十岁的儿子,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可以随时刺杀萨黛提的灵魂;另一方面,他继续宠萨黛提,里面的把戏是想让她开口,说出他非常需要的那个人的名字。然而,萨黛提没有说,她如此安静,漂亮的沉默,送走了无数窘迫的夜晚。
哈力克第一次开口是在婚后的第三天。他的眼睛变成了血块,梦里也是这个意念,让人掐住脖子喘不过气来了。那天,他恳求老婆的那个样子,非常可怜。他说,萨黛提,你是我心中的月亮,真主把我们的腿捆绑在了一起,今后我们就是一个人了,我们各自都有嘴和眼睛,但你饿着也就是我饿着,你看不见生活我就瞎了,我是你永远的保护人,是你的男人,我只想知道那个男人,没有头发丝儿尖细的恶意,我的意思是,我心里面清楚以后,社交中我就可以远离他,躲远一点,不然,我肉头似的和他一个圈子吃喝着闹腾了,知情的人,不骂我是牲口吗?萨黛提没有说话,后来的几年里也是用沉默的笑容打发男人。哈力克急了,她就来一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好几年后,她的朋友日孜婉麻袋告诉她,她的好男人在外面养了一个小女人,要她把神志放明白一点。萨黛提说,那野女人成不了气候,这是他私心里的一个安慰。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萨黛提就开始和男人斗嘴了,也学会了男人调侃人的把戏,严格地说,原本没有什么社会生活经验的哈力克,玩人的技术是和苏里堂和穆明孤儿学的,每一次喝酒,对于他来讲,就是一次讲座,直接的社会经验和****似的隐私和暴露,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灌输了许多细贼的经验,男女之间床上疯癫折腾发烧发疯的事情,都是在聚酒的场子里学成的。后来,院门前出现了那朵比屁股还要漂亮的玫瑰,萨黛提就把玫瑰推给了男人,说,要命有一条,那流浪的玫瑰和我无关。
早晨喝过茶,哈力克把老婆出国需要的钱卡送到了她的手里,说,这个卡哈萨克斯坦国也可以刷,方便,带少量的现金就可以了。而后,深情地看着老婆,在她的下巴上亲了一口,说,笑老婆,玩好,喜欢什么就买,你乐一天,我的灵魂就高兴一年。萨黛提心里说:戏王。萨黛提笑了,说,新鲜,怎么亲我的下巴呢?谁教你的?哈力克迅速把视线移开了,说,是你的爱教给我的。萨黛提说,噢,我的爱在你的时间里面吗?太感谢你了!哈力克心里说:说漏了,这老婆子越来越精了。哈力克调整好心态,看着老婆,说,你应该知道,我的时间是你的奴隶。萨黛提说,你太累了,咱们换过来吧,让我的时间做你的奴隶。哈力克说,你不能这样说,在时间面前,我是有罪的。
哈力克开始商量忽悠老婆出国旅游的时候,就和苏里堂说好了,要他老婆阿瓦汗胖胖一起去,让她们也在异国潇洒潇洒,加上那边的维吾尔族同胞中也有她们的亲戚,感受一下两边的生活现状。到了准备护照的时候,阿瓦汗胖胖去不了了,她的小妹布萨拉要续婚了,年迈的母亲动不了,婚事主要靠她操办。萨黛提很高兴能出国游玩,从小,她听大人们说过那边的许多事情,民间不叫阿拉木图,叫那边,这是几百年以来大家习惯的叫法。几个世纪以来,两边的情况微妙复杂,几乎土著人家人人在那边都有亲戚,最早,经商族们在那边落脚,后来发生战争,就往回跑,再后来那边的政府需要劳工开垦土地生产粮食,又把这边的老实疙瘩们哄骗过去,这历史就这样缠绕在一起了。当时间过去,那些善良的人们从骨子里发现他们被人玩了的时候,他们已经回不来了,于是诞生了许多遗憾和民歌,不会喝酒的人们也学会了狂饮,因为在亲切的酒精里,有他们狗球辣椒一样毒辣的泪水,有亲人的思念和伤痛,有祖国沃土的恩养,有童年的记忆,重要的是,有父母的墓碑。这一切,是他们灵魂里的撕裂,从而他们和他们的后代们,都抓不住自己的灵魂。当他们的故事在风雨的侵蚀下逃过来,刺激这边的人们的时候,萨黛提对他们的历史,有了直接的血肉认识,对那些发自灵魂深处的民歌,也有了魔镜般的感受。
萨黛提找到了朋友日孜婉麻袋。日孜婉麻袋的男人库莱西是一家酒店的保安,外号馍馍,是暑夏里蔫茄子一样的邋遢人。日孜婉为了改善生计,和巷子里肌肉发达的几个姐们儿组合在一起,跑阿拉木图做生意,主要是从新疆带内地产的服装出去,货装麻袋里面,回来的时候带那边的铜器和家用的盆盆罐罐,这边市场很好,老百姓喜欢那边美观、皮实、花纹亲切的家用品。于是日孜婉的外号就叫麻袋了。时间长了,闲话传到了库莱西馍馍的耳朵里,那些细节非常生动,说日孜婉麻袋在那边有情夫,是一个开饭馆的维吾尔人,祖辈是一百年前从新疆伊犁漂过去做茶叶生意的人,每趟出去,都睡那汉子养情妇专用的楼房。在朋友们的压力下,库莱西馍馍把老婆休了,日孜婉麻袋和男人吵了一架,男人开出了条件,说,那好,我信你是干净的,我不是养不活你,你停下你的生意,我们继续过,不然,我们就缘分结束。日孜婉麻袋向萨黛提说,这年头钱是最甜的东西,我拴在他的手里,我当然饿不死,但是一条裙子晚上洗好白天继续穿,整个夏天就一条婆娘裙子,我能过这样的日子吗?你看那边来的女人们活得多么兴旺啊,早晨是二十岁,晚上就十七岁了,男人哪里没有啊,没想到我那可怜的蔫茄子还是一个熏臭的醋筒子。结果他们分手了。
周日她们过境了。是哈力克把她们送到霍尔果斯口岸的,还有日孜婉麻袋的四麻袋货。哈力克向日孜婉麻袋说,你最好,玩也玩了,钱也挣了。日孜婉麻袋笑着说,谢谢关照,我这一次是四个麻袋。哈力克笑了,看着妻子能吞吃他神经的神笑,说,笑老婆,玩好,吃好,多照相,把你们的相片给我带回来。日孜婉麻袋用晚上床上的那种****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们和男人吃饭的照片你也要吗?哈力克说,要,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朋友,只要你们能回来,就是我的胜利,因为水在一直帮助我,水可以洗净一切,我有经验。日孜婉麻袋笑了,张开甜嘴乐了。萨黛提平静地看着男人,说,那边的时间和这边的时间不一样,我信我的一切时间,但是不怀疑你的时间,因为手都是肉肉,火永远不可能是肉的朋友。哈力克心里说:这老婆子,开始给我上课了,哲学家了呀!养一个哲学家老婆,睡一个哲学家老婆,是多么残酷的事啊!哈力克从车里取来一蓝色的旅行包,递给了老婆,说,差一点忘了,是路上吃的馕。日孜婉麻袋说,中午就到阿拉木图了。哈力克说,馕是伴侣,什么时候都可以用上。日孜婉麻袋说,我要是有男人就好了,再蔫,也是男人啊!
口岸其实是一条河,大巴车缓慢地开出去了。几百年来,这条河诞生过许多幸福,在幸福后的繁荣里,也滋生了许多苦难,有眼泪,那些漂亮的眼睛和眉毛,在岁月的重压之下变成了河里的石头,那些石头后来在时间的安慰下又变成了今天珍贵的羊脂玉,苦难没有白交学费,后来那些玉变成了诗歌,在平静的人间大地,安慰今天的灵魂。那些诗句也偶尔颂扬时间,放肆地宣扬未来的绚烂。风坐不住了,说,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吗?活着,哪里都一样,因为真主的空气都是一样的。人生来不是为了哭泣,也不是为了追求永恒,平静才是人的本质,馕是最平静的,因而没有离开人类,这就是启示。那只红鸽子飞过来了,说,可能吗,有生命的东西能平静吗?
大巴开始在阿拉木图的土地上飞驰。左边是茂密的白杨树,风里的那些树叶像隐秘的诗歌,歌唱从前没有动词的日子,那些旋律,像孤儿的低声,释放辛酸的过去。白云,在白杨树上空回忆曾经的幸福和忽悠,隐现从前的风雨。萨黛提昂起头,瞭望深处的树林,向日孜婉麻袋说,他们的白杨树和我们的白杨树一样,像永远揪心揪神的神话。日孜婉麻袋说,是的,在几百年以前,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所以这些白杨树能听懂我们的心声。大巴继续前进,白杨树以后的树林是橡树,几百年的橡树,像钢铁一样竖立着,象征这个城市的风雨和不一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