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图尔地到了阿拉木图以后,才发现这个新天地不像爸爸和妈妈说的那样好,也不像那些发烧的心灵们吹嘘的是天堂的哥哥、伊甸园的妹妹。他发现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秘密地统治他们的生活,他们不是生活在自己的时间里,严格地说,自己就根本没有时间。他和亚历山大交友喝酒以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这个感悟。他看不见、想不到的那些事儿,开始折磨他的神经。
图尔地是通过亚历山大认识他妹妹安娜的,安娜最让他有笑心的地方是活泼、脾气好,眼睛像姆巴莱克,每一次看到她,就会想起姆巴莱克的笑脸。自由、开放的安娜一天天地让他忘记了姆巴莱克,他以前的计划是到了阿拉木图后,让父母放下心后,就回新疆接姆巴莱克,但他在阿拉木图开始想这个事情的时候,两边的口岸完全关闭了,已经不可能了,两国的关系博格达冰峰一样寒冷了。第三年,倒霉的事情就排在他头上了。
阿纳托里是亚历山大的秘密上司,他的任务是向新疆派遣秘密人员,执行特殊的任务。他指示亚历山大说服图尔地,安排他偷渡,只要能拿到有价值的情报,今后就不会麻烦他,会给他好工作和好房子。亚历山大一共找了他三次,每一次听过后他都不说话,直摇头,第三次是闭着眼睛摇头,也不知道亚历山大是什么时候走的。那天晚上,他失眠了,灵魂开始和他对话,说,你是个汉子,是站着尿尿的汉子,那是你的祖国,给了你生命的地方,是养育了父母祖辈的地方,就是把你那个宝贝揪了,你也不能做这种事情。
阿纳托里觉得这个逃难的图尔地在尿他的尊严,在亚历山大家里喝酒的时候,决定除掉他,让他消失,无声地教训其他的逃难贼。阿纳托里指示亚历山大,抓紧时间,某个晚上图尔地喝酒回家的路上,把他做了。在厨房给他们做菜的安娜听到了这个罪恶的声音,做完事情溜了出去,找到在家里劈柴的图尔地,让他迅速逃离。图尔地说,太可怕了,去哪儿呢?安娜说,去哪里都不行,阿纳托里是个凶恶的人,他手下的人会要你的命,回你自己的祖国,那是唯一能活命的地方,我有你们国家的钱,是我哥哥给我的,我给你带来了,最好今天晚上就走,不要告诉家人,穿新疆衣服走,不然,越境后,你会有麻烦的。图尔地感动了,看了一眼安娜手腕上的玉镯,心里说,这个宝贝女人,算是救了我一命,她是看在这手镯的面子上,给我指了一条活路啊!那玉镯本来是他给姆巴莱克准备的,那年走的急,就带出来了,当他多次和安娜参加青春派对以后,就把它送给了她。第二天中午,图尔地给父母打了招呼,把实情告诉了老人们,就出门了。最后的太阳,最后的客车,最后的白杨树,把他送到了霍尔果斯口岸南边的一个村庄,走出村庄向东走,就是中苏边境,这一带没有边警,也没有铁丝网,子夜时分,在亲切的夜幕的庇护下,他顺利地越境了,而后直奔目的地,保住了自己的姓名。而这一切,都是安娜的安排。后来图尔地怀念安娜,认为这不是手镯的力量,应该是爱的力量。图尔地失踪以后,阿纳托里到他家里找过他父亲,老人家说不知道,但是他从老人的眼神里发现了问题,说,你是知道的,因为我们知道,叛逃自己国家的人,是不会说实话的。只要图尔地一出现,你必须向我们报告,不然,我们不客气,就弄你出去!
那天晚上,图尔地的老爸哭了,痛苦地流出了眼泪,在出来前,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是叛逃,在新疆苏联领事馆的老毛子们也没有说过这么难听的话,用维吾尔语说他们那边是建那提(天堂),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天堂这个东西是没有原形的。
那天,天快亮的时候,图尔地在路边的白杨树林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他走出树林,来到了一个集市,在路边的饭馆吃了一碗拉面,又加了一碗面,最后喝了一碗面汤,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走出饭馆,他搭了一辆拖拉机,进城了。在城东磨坊南面的驿店住了一天,第二天早晨来到车站,买车票上车,回自己出生的那个城市了。这是安娜给他出的主意,那天他惊异地看了一眼安娜,心里的惊奇是,他怎么这么熟悉我们的家乡呢?但是三天后夜间去看姆巴莱克的事情,不是安娜的主意,是他灵魂里的渴望,他只是想能在窗前窥见她容颜一面就走人,但那天屋子里是黑的,也可能姆巴莱克睡了,也可能出门了,时间和真主,都没有赐予他这样的福祉。
后来的时间就凝固了,没有嘴,没有脚,有眼睛。可是眼睛不会说话,于是舌头帮他出了一个主意,给他改名了,叫尼亚孜,这个漫长的名字,陪伴了他漫长的时光。后来他回忆往事,总结经验,孤独地面对墙壁,说,什么天堂地狱的,都是游戏,人是游戏的奴隶,过得好好的,走狗一样跑出去跑进来,有什么意思呢?在一切伟大的事物里面,一个人的精神和灵魂的成熟,才是最伟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