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一名缁衣卫拾级而上，衣衣走近那幽深的殿门。槛外年轻的内侍白皙清瘦，一身青色团领衫，乌纱软带手持拂尘，恭敬欠身，就进门去报。不多时出来说：“陛下召民女怀曦入殿面圣，缁衣卫自回职免报。”
那缁衣卫便道：“遵旨。”转身离去。
内侍一甩拂尘，示意衣衣跟他进去。衣衣迈过门槛，踩在黛色方砖上，轻轻跟在内侍身后，走进安静空旷的殿内。空气里似有若无的熏香气，兰草一般清淡。殿中层阶之上的鎏金蟠龙宝座上空无一人，熏笼里正袅袅升腾纤细烟气，而内侍带着衣衣拐了弯，往一侧垂着宽大湘帘的偏殿门去了。
偏殿门口的宫女素色袄裙，掀帘引入。
衣衣便又入了偏殿，微微低头，跟在内侍身后一直走到铺着赭黄锦缎的大案前头。
“回禀陛下，民女怀曦带到。”内侍躬身道。
前面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衣衣感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了，你下去吧。”那一把略微沙哑的男声吩咐道。
内侍离开。衣衣便跪下行拜首礼：“民女叩见陛下。”
“……就只是这样吗？”上头的男人有些心不在焉。
衣衣不明所以，只好再拜：“民女怀曦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平身。”
“谢陛下。”衣衣站起来，垂手立侧。
“别低着头，抬起脸来。”他说。
于是衣衣抬眼，看向赭黄大案的后头。这时才发现室内还不止自己与皇帝二人。赭黄大案后面御座上着青色交领龙袍，金束冠的男子，骨骼清矍，目光直接。而旁边立着，手里正握着一本奏章的沉默男子，却是御之焕。
御之烺把毛笔轻轻放下，望着下头的衣衣，说：“朕以为你会乐于，或者急于禀明自己的名字。不过看起来并非如此。”
“陛下圣明，一切了若指掌，民女岂敢妄言争语。”衣衣试图让自己不去看皇帝脸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旧痘痕。
御之烺停了半晌，看着她微妙变化的表情，问：“你来之前，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是来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赤裸裸。可衣衣并不想赤裸裸回答，她说：“唯有陛下才能决定我来做什么。”
“三弟，看来她除了剑法，还学了太极拳呢。”御之烺望了不语的御之焕一眼，接着对衣衣道，“不必拘谨。既然尚无定论，朕想知道，你擅长做什么？”
衣衣忽然明白，这个近在咫尺的皇帝远比她想象的难于接近。他跟他的三弟一样，并不想要她。可是他却按部就班地将她接进来，不让其他人染指，到了这个时刻，却又故作不知地问她，她来做什么？
御之烺是很少遇到提问得不到回答的情况的。他转头问弟弟：“三弟，你与她相处时间较久，你知道她擅长甚么？”
御之焕也有一丝不解，看着皇帝，发现他一脸认真，于是，望向垂着眼眸的衣衣，道：“琴。她，擅于抚琴。”
御之烺瞬间换上满意神情，轻脆地击掌，微笑道：“甚好，朕刚缺失了琴待诏。”
另外两个人立刻瞪着他，一时忘记避讳。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然而然地互相对视一眼，寻求肯定。衣衣看见御之焕眼里愕然，而御之焕看见衣衣眼里困惑。
“陛下……”御之焕低声道，“此事臣有疑问。”
“琴待诏苏震年过七旬，朕再如何不舍得，也要许他还乡养老了。因为苏震是翰林出身男待诏，朕时令他昼夜出入，宫内外颇多争议，如今换一个女待诏，两全其美。不必再议。”御之烺平静地说。
“……是。”御之焕明白这种语气。
“禄德！”御之烺抬高声音唤道。
司礼监秉笔禄德匆匆入来：“陛下。”
“新琴待诏入册。单置奉先殿值房，服制与大乐同。”御之烺又看看衣衣，“不，还是先与宫人同吧，要素衣裙。此外，传旨意往斫北，请太主回国都。”
“今日斫北亲王照例差人报斫北太主近况讯，说是三日前时尚且不能坐车，身体虚软，病怕是一日半日不得好。个中意思就是不能来了。”禄德躬身回答。
“朕不是请她来拜太庙。”御之烺笑容浅淡，声音冷冽，“女眷之类，要拜也轮不到她等。入葬之礼赶不及也就罢了，现在还窝在那里算计什么？告诉她，澍****博，圣旨无二。别的不必说。”
“遵旨。”禄德道。
御之烺目光转向衣衣：“怀曦。”
衣衣抬起头看他。但他并不是单纯地在叫他，而是在唇齿之间玩味这两个字：“……怀曦。朝露——怀曦。”然后抿着唇又开始笑，与笑意一样恬淡矜持的整齐修剪出的胡须微微颤动。
御之焕听着皇帝不断重复那两个字，眉头简直都要扭成一团了。
“你还是叫衣衣吧。”御之烺最后决定，“随时传召，不得有误。”
“遵旨。”衣衣再度拜首。
御之烺不再看她，重新拿起朱砂笔，道：“禄德，带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