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南王走后，御之烺独自坐了很久。衣衣见他出神，也不打扰，继续弹琴，换了两曲之后，听得他微喘地说：“衣衣，去里面药柜里取明复丸给朕。”
衣衣于是立刻起身去另一间房内打开药柜，在几只小屉中搜索到了明复丸，又倒了桌上温水拿给他。御之烺脸色泛白，接过杯子，和水送服了一颗丸药，仍是微喘道：“不用怕，过一刻就好了，不然，还可以多留三弟坐一会。”
“陛下为何不告诉羲南王爷此事？”衣衣观察着他气色变化，问。
御之烺淡淡一笑，放下杯子，却伸出一只手来，道：“给朕试试脉。”
衣衣把旁边软枕拿了过来，垫在他手腕下面，无处可坐，只得跪下，仔细摸他的脉象。
“陛下……”禄德匆匆进门来，抬眼看到两人姿态，回退一步，闭上嘴巴。
御之烺示意衣衣继续，问禄德：“何事？”
禄德低头送上手中珑光剑，然后道：“延邝副总兵赵良庆已押解回京。部内问是否直接送入天牢？另有赵逢请罪奏章进上。”
“禄德，”御之烺望着手里接过来的珑光，放在炕几边上，“你今年贵庚？”
“陛下！”禄德跪拜在地，“老奴今年五十有二，不甚聪明如故，请陛下明示恕罪！”
“奏章发回内阁。让秉笔拟一道赵逢的安抚诏书，然后，”他说，“赵良庆，被俘通敌之罪，直接拉去磔杀，无需入册等秋决。”
“……遵旨。”禄德揣起奏章，退着走出去。
御之烺的脉息逐渐安稳下来，脸色也稍稍恢复，自己就缩回把脉的那一只手来，道：“明复丸哪里都好，就是气味大了些。”
“不能多吃的，还请陛下适量。”衣衣望着他一派云淡风轻的脸庞，刚刚那一道凌迟罪犯的旨意仿佛不是他下的。
“衣衣起来吧。”他指指她膝盖，“砖凉。”
衣衣起身，膝盖发麻，踉跄一步，被御之烺手疾眼快伸手承住她的手。她立刻站稳松开他。御之烺倒像是浑不在意地道：“冬天可就不要这样跪。”然后意有所指地转移了话题，“又一个，她的人。”
“赵副总兵？太主的……”衣衣未待说完，就被他打断：“赵逢一共有两个儿子，这是大的那一个。赵庆良是全然不会打仗的，副总兵算是太主从前给赵家的人情。但没道理，这个人情让朕的几万将士拿命去还吧？”他手指轻轻敲击杯口，“赵逢不是浑人，但太懦弱了。如今他该只想保他唯一的小儿子了，只是他的小儿子，虽远胜其兄，也必须吃一点苦头。待到将来新君即位，再提拔起来，才会有他家对新君的忠诚。恶人嘛，就让朕一个人做尽吧。”
衣衣但看他，不语。
御之烺抬眼也望着她，道：“朕就是这样一件一件事去做的。朕想谋一个哪怕只有十余年的安定给未来。朕还想与那大祜一战换取十年边境无忧。衣衣，你觉得朕可以吗？”
“奴婢愚钝。陛下一切都是为新君安排，可也许那所谓储君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陛下江山永固宫闱繁乐。彼此相惜却都隐瞒不语，而目标又是两样。”衣衣说。
“……你说得对。”他道，“他什么都为朕想，朕也什么都为他想着。就好像那一年，澍阳极冷的冬天，朕十七岁，皇三弟五岁，后宫代主事的是太主，当时的大长公主。她‘忘记’了给太子宫中分发足够的炭火，三弟因父皇彻夜在御书房议事，跑来找朕过夜。两人用一床棉被裹紧，隔着窗户，能看到外面大雪纷飞的影子。那天一夜都睡不着，只有紧紧抱着三弟。他睡得很香，但是早晨起来就发烧了，很久才好。第二日夜里朕就对自己说过，以后不会再让三弟吃苦。可惜，朕一直在违背这个誓言。而三弟他，一直在努力。”
“……陛下想剪除太主在朝中党羽，可是，奴婢又能帮陛下什么呢？”衣衣问，她不想在脑海中去描摹五岁的御之焕孩童无辜的脸。
“好好活着。”他对她说，并且再次强调，“要好好活着。活明白后宫的所有阴阳，活明白如何保护自己，因为将来你用得到这个本领。这个本领不仅能保你自己，也能保护新君。”
“新君不需要奴婢保护。”她说，垂下眼睑。
御之烺静寂了一刻，说：“明日你替朕去送玉弓将军，不要离开外城门。”然后拿起珑光递给她，“自己的东西用起来会顺手些。”
“谢陛下。”衣衣接过剑来。
“不要以为朕是想讨好龙家的女儿才对你好，”他带有戏谑道，“朕是为了三弟和璟朝才对你好。下月之后你会成众矢之的，会怨恨朕对你的好，因为那招致了百倍千倍的不好。”
“是。”衣衣回答。
御之烺扶着炕几站起身，缓缓踱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挥一挥手说：“你需一心一意住在这里，龙巢也好虎穴也罢。在宫外他们或者犹疑或者忌惮未曾将你如何，在宫内却又不好说了。三弟担心你却不说，你也不必告知他，先等太主回澍阳再从长计议吧。”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得一身龙袍威严尽失。
衣衣不解地看着他。
“不要让三弟当着他人的面再碰触你。”他笑着道，“朕也年轻过，知道面对喜爱的女子身不由己想要亲密的冲动，但此时不可。尤其这个时候，你不能与朕以外的任何男子交往明显，可记住了？”
“奴婢本就未曾……陛下为何不对羲南王说此事？”衣衣脸微微红，面对他直白的话语。
“你又怎知朕没有警告他呢？”他继续浅笑，“不过说给他听的话就没这么温和了。不然他也不会在你来了以后一局棋下得如飞天外，不信你去看看残局。”
衣衣真的凑上去瞅棋盘。
御之烺便带着微笑，站在一旁，久久望着她素色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