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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个月后,在悉尼的许书,住进了苏珊的家。

完全是两次很偶然的邂逅相遇,造成了许书成为苏珊家房客这一事实。

那一次是在邦达地区的环球超级市场内。这是许书就读的语言学校附近最大的一家自选商场,货物品种齐全,而且是面向一般民众的,价格也比较低廉。自然是为了招徕顾客。这家商场每逢星期四,实行优惠售货:将那些比较滞销的、过了规定保质期但尚可使用的、或者虽然未过保质期但那期限已很迫近了的商品调低价格,贴上“Special”(廉价)的标签,优惠售出。这一招式很灵,星期四那天的顾客果真就特别的多。便宜货谁不喜欢?

许书在货架间的长廊上徜徉着。

“那种Special的鸡在哪里?”他想着,目光如同扫描器,将一排排货架上凡贴了那种黄色标签的东西一件不漏地逡巡过去。

到悉尼已快三个星期了。仗着原先的英语基础,加上三星期的环境强化训练,他已能相当流利地用英语进行口头交流了。但是他还是难以达到完全用英语进行思维的水平。只要不把话说出口,那思想一旦在大脑皮层形成,总还是以方块汉字为主。个别的英语单词,只是一种点缀,一种不和谐音,或者如同这个“Special”一样,是一种引起他兴奋和关注的黄色的不干胶标贴而已。

“婴儿尿布……砂糖……咖啡,哼,过时的……鸡肉罐头!for cat,该死的,给猫吃的……卫生纸,这不必买,由房东供应的……”

刚到澳洲时的兴奋、好奇、惊诧、钦羡,连带着一腔勃勃雄心,如今早已荡然无存。许书此刻只想买到那种Special鸡,买两只,加上刚才在门口货架上已经看见了的Special面包,Special方便面,都是那种不十分新鲜的、但未曾发霉的,以此备好一星期的食粮,以等待下一个廉价售货的星期四。三个星期了,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或者说,合适的工作虽有,但人家不要他。许书口袋中的澳元,那些在上海外币黑市场里以毫无道理的高比例换来的澳元,正在一个一个地少下去。他不能不混迹于那些专为便宜货而来的家庭主妇之中,用猎人般的眼光极有选择性地辨认那些黄色不干胶贴,并且将自己的英语水平发挥到最佳状态,将“Special”胶贴所贴之物上的英文翻译成中文,随之作出是否需要的抉择来。

“简直是一次实践性的托福考试,TOEFL,托福……”他自嘲自讽地想着,唇边带了一丝苦笑。

他拐过了一排又一排货架,回忆着上个星期在这个商场与那种Special鸡不期而遇的地方。这商场太大了,一人多高的货架排成了整整齐齐的行列,犹如中国西安秦始皇陵墓前的兵马俑阵列。许书在货架间的走廊上穿行,忽又想起当年自己在沪棉三十厂当管子工时,每天八小时都得穿梭于纺机组成的弄堂里的场景。该死的、可爱的、Special的鸡,你在哪里?

在一个拐角处,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shop lifter!”一个很专业化的英文短语跳上脑际。这是前几天从《悉尼时报》的一篇专题新闻稿上读到的。那是一篇呼吁社会公众谴责在超级市场行窃之行为的文章,作者称那种小偷为“shop lifter”。

许书看见了一个“hop lifter”。那是一个很臃肿的老太婆。她正手脚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下几包薄薄的长长的东西——许书远看过去似乎是丝袜或者是内袜——然后飞快地塞进她肩上背着的一个麻编提包中去。那提包带了拉链,许书看见她还很地道地拉上了那封口。老太婆干完了这件事,很镇静地推了身旁的运货车走开了,运货车上,赫然堆着几只贴了“Special”标签的冻鸡!

许书拔腿就追上去。

他没走几步,一辆运货车从横向斜插过来,把他拦住了。

运货车里横放着几瓶香槟、葡萄酒。许书的腿碰上了车把,瓶们一阵叮当乱响。

“哦,sorry!”推着运货车的苏珊和被拦住了的许书几乎同时开口向对方道了歉。

货架间的走廊毕竟窄,许书想绕开苏珊的车,苏珊也好像移开那车让许书过去,但正如上海民间俗话所说的那样,遇到“鬼打墙”了,两人都往一个方向闪避,结果像跳那种古典式宫廷舞一般,左左右右地对峙着向同一方向移了几步,而那位臃肿的背了麻编拉链包的买到了Special鸡的老太婆,已经推了车走向结账的商场出口了。

许书远远眺望着老太婆货车上的鸡,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

苏珊转动着她那大大的蓝色的瞳仁,迅速地瞥了老太婆的背影一眼,不无轻松地嘘了一口气,然后抿嘴一笑,从从容容地把自己的运货车推开了。

几只酒瓶很轻快地叮叮当当响着远去了。

许书把目光收回后,突然忆起了这位金发女郎的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忍不住循了那轻快的叮当声望去,而苏珊竟也正好回过头来,想再看一看这位被中止了追捕活动的东方男子。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许书带着疑惑,苏珊带着得意。但两人都发现了对方的美丽。

半个多月后,当许书搬进了苏珊家,作了她们家的房客,又跟苏珊成了朋友可以不设防地叙谈之后,关于这次邂逅相遇,便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我以为那天你是去追赶布莱克太太的。”苏珊说。

“没错,我的确想追上她,”许书答,“可我决不是打算抓住她。我只是想问问她,那Special鸡搁在哪个货架上。”

“上帝,原来不是奔着那两双袜子,而是为了那两只鸡而去的。”

“是的。我根本不想充当见义勇为的英雄。”

“这就是你们中国哲学所提倡的中庸之道?”

“可以这么说。确切一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并不是这么冷漠的人。你后来在塔默拉玛沙滩救了我,说明你并不奉行‘高高挂起’政策。”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思维方式。你在海里快淹死了,我不能见死不救。中国有句古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良心良知的人都信奉这个原则。我在国内学医,我在塔默拉玛救你,都是在实践这个信条。而在环球超级市场,布莱克太太不过是拿了两双袜子,那算是什么大事?偌大一个商场,还不是中国成语中所说的‘九牛一毛’,拿就拿吧,管我什么事了?我只关心她已经放上运货车上的两只鸡。”

苏珊很失望地叹口气,说:“看来我是误解你了,我还以为你嫉恶如仇,打算追上布莱克太太后,当一名美誉远扬的义务警察呢!”

许书笑了:“看来我倒没有误解你,你是存心用你的车拦截我,跟我玩了鬼打墙,的把戏……”

“什么叫‘鬼打墙’?”

“难道你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吗?两人面对面相遇了,都想闪开,却正巧都往一个方向避让,那结果……”

苏珊笑得弯下腰:“有过有过,遇到这种鬼打墙,才让人发窘呢!不过,”她很快收敛笑容,“你说对了,我那次可真的是有意为布莱克太太打掩护。她太可怜了,只靠一份养老金,还要养活两条狗,四头猫……”

“我理解你。”

“我却不太理解你。当时你并不知道布莱克太太的情况,却在亲眼目睹了她的偷窃行为时,竟这么无动于衷……”

“小姐,请再听我说一遍:我们有自己的思维方式。我们不会在读了《悉尼时报》一篇专稿之后就忠心耿耿地充当抓捕shop lifter的勇土。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在目击了一个人的偷窃行为时还无动于衷,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她腿上的袜子的破洞,而且,凭我这学中医出身的眼光,我已经判断出了她是一个病人!”

“哦,许书……”苏珊用几乎不让别人听见的声音低唤了一声,不再开口,只用那双蓝得如海水般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许书。

许书避开了那目光,站起身,为她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说:“请喝这二道茶。中国的绿茶,第二道最醇、最香。”看见苏珊依然目不转睛,许书又补充说明道:“这是我妻子特意为我从杭州买来的龙井茶,国际博览会上得过金奖的呢!”

苏珊惊了梦一般苏醒过来,活泼泼地笑了:“你有一个好妻子呢!”

“你的玛克也不错呀!”许书笑着回答。

许书和苏珊第二次邂逅相遇,是在环球商场为了那布莱克太太而“鬼打墙”之后的又一周,地点是在塔默拉玛沙滩。

塔默拉玛沙滩是悉尼城里很有名气的半裸沙滩。有名气并不因为它的半裸。当全澳洲的海滨浴场已有大半允许或者叫风行半裸,人们对只着一方裤衩在金色沙滩上摇摇晃晃昂首阔步的男男女女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怪了。连许书这样的到澳洲才一个多月的中国留学生,如今面对着一沙滩半裸着的肉,也早已心平气和习以为常了。比如此刻他面对大海坐着,左边右边近处远处就尽是横卧着侧坐着半倚着自己男朋友的半裸女,他那目光只要一移离蔚蓝的海水,那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乳峰就犹如海上层层推进又步步后退的浪峰,结结实实地填满了他的双眼。他无动于衷。乳峰浪峰统统地只人眼不人心。他的神思不随感觉走,只是独立地自在地孤寂地浮动在他自己头颅之上的一方青天之中。天地之间的一切,于他都是虚无。

只有坐到塔默拉玛沙滩上,许书方能获得这种四大皆空的快感轻松感自由感,所以他很快成了这里的常客。从他居住的邦达地区到这里,只要翻过一小座山坡,走下一个并不很深的峡谷,就可进入这片统共不过千余平方米的沙滩,实在是太方便了。语言学校只安排半天课程,余下的时间他始终没找到工作,许书总得觅一个不至于闷出神经病和闲出自杀念头来的、又不必花钱的栖身之处罢!

他不久就悟出了这塔默拉玛沙滩之所以闻名全澳的原因了:并不太高的、郁郁葱葱的三面岩壁,错落有致地围住了这片平坦的、斜斜地伸入蔚蓝色海水中去的金色的沙滩,同时也满满实实地兜住了从正北方向直射进来的金色的阳光。这里有着跟悉尼市最大的沙滩——邦达沙滩一样细洁光滑坡度平缓的沙滩,但不像邦达那样一览无余且紧挨闹市区所以喧哗嘈杂。这里有鸟语花香、崖壁巉岩,所以不光是半裸浴场,还是个保持了自然韵致的花园。这里跟邻近的另一个名叫“勃朗台姐妹”的沙滩一样,由于山崖礁石临近海面而激起了比较剧烈的海浪,所以除了可供一般性的游泳之外,还可以让那些勇敢的冲浪者踏了彩色的水板去挺立浪尖驾驭大海,但同时,由于朝向是正北,阳光从日出一直照耀着直到日落,所以这片沙滩甚至这方海域都显得格外明亮温暖,不像那朝东的勃朗台姐妹沙滩,一过了正午就阴森森凄惨惨面目狰狞。这里实在是上帝专为他的宠儿精心营建的游乐园、运动场、休憩地、天然的艺术沙龙呢!

许书到这里来却不是来享福,而是来避难。

他不到这里来或许就会钻到汽车轮子底下去,或者从他寄宿的学生公寓十八层楼顶上跳下来。

“许先生,今天就不劳驾你了!”餐馆老板用带了粤味的普通话对他说。

不等他表示诧异或者不满或者抗议,那脑满肠肥的老头就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孩子吩咐道:“快去洗呀,你都迟到一分钟了!”

一个瘦削的矮小的身影匆匆越过他扑向厨房。水池边已经摇摇欲坠地堆起了小山般的脏碗碟。

许书看见那女孩子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可以读懂:对不起,请原谅,我需要工作……

许书心甘情愿地退让了。一个钟头才三个澳元,不及这个国家法定最低工资的一半。可是法律不保护应该学习而不应该谋职的人。语言学校的中国留学生并没资格加入为无产阶级谋福利争人权的本国工会。老板们再“斩”你,你也只好很主动积极深沐其恩地低头请他们斩。许书刚被斩三天,这瘦弱的小姑娘争去了被斩的优待。许书忘了同情自己,只带了满脸的对那目光和善的小女孩子的悲悯,晃晃荡荡走向塔默拉玛沙滩。

这还不是他第一次到这里来。第一次踏上这沙滩是受雇于人的。雇他的是一个白人。并不讲明是干什么,只议定一个钟头六澳元,做他的副手。许书坚持着要他讲明工作性质。

“清扫沙滩。”那带了啤酒肚的白人说,“很轻松的,只要求一点:诚实。”他上下打量着许书,又补充了一句:“你看上去很诚实,不像别的中国人。”

许书听了这番话既不明白也不舒服。

那天到塔默拉玛来,是黄昏时分。海里还有几个跌打滚爬于浪峰的冲浪者,沙滩上却已空无一人了。不大的地盘上看不见多少垃圾,一目了然地只有几个空拉罐、几张废报纸,似乎还有几件不明不白地扔着的内衣之类。

“就这么点活,居然要雇我作副手!”许书想着,猜测着这算不算富足的澳洲人特别偷懒的实例。

他想动手捡拾那些废纸烂铁之类,啤酒肚却喊住他,并且从自己带来的提包里往外掏一些奇奇怪怪的金属零件。许书学的是中医,不是机械电子,只能不明就里地袖手旁观。啤酒肚很快就装配出了两套酷似战时工兵所使用的“扫雷器”来:一根长长的铅杆,一端系了一个铁圈,圈上连了一根导线,导线接着一个示警器——许书在上海街头见到过,那些个体户“模子”们腰间常系着的“BB机”之类。啤酒肚把一套“扫雷器”交给了许书。

“有条理些、细致些,”他说,“从东往西巡视过来,我从西往东。我们俩在中间会合。”

说完,他用手指点点许书的胸口:“诚实些,记住,要诚实!”

许书对此方土地运用如此现代化机械化电脑化手段从事如此简单化劳动而且还必须持有特别关照的诚实品性,依然是不明白,而且并不愉快。

他的“扫雷器”很灵敏。“BB机”不停地响。一个个拉罐的小小的启口从砂砾中被挖掘了出来。许书把它们扔进一只吊在腰际的塑料小桶内。还找到了一串钥匙,令许书呆了半晌。一串开家门的钥匙吧?许书眼前闪出了上海南市区的街景,乔家栅的三层阁的楼梯,那扇松木板钉就的门,门上的三保险锁眼。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赶走这一切幻觉,看见的便又是足下这片不属于自己的黄色的单调的沙滩了,还有斜投的夕阳造就的他许书投于这片沙粒上的细瘦变形的影子。那影子如一根竹竿一般。一根弯曲的、病弱的、因为腰间系了塑料桶屁股上挂了“BB机”所以显得疙里疙瘩了的细竹竿。许书忽然又如同直视了一面逼真的镜子般,在这平滑的沙地上见到了一个多月前的自己。那个许书,穿了白大褂,两襟敞开,露出一身笔挺的西服,系着带有红格的黑底真丝领带,正在病房里巡视着。那个许书,坐于诊室里,正倾听着病家的絮叨,救世主般在病历卡上刷刷书写在处方笺上刷刷书写在病假条上写……许书不得不再使劲摇摇自己的脑袋,以便正确认识到那刷刷刷刷的声音,真实出于自己在沙地上走动的脚下,出于那个移动于砂粒之上的铁圈儿上,日渐暗淡下去了的阳光,正愈来愈无力地把他那孤单的影子愈拉愈长。

“嘀——”尻上的示警器又响了。

许书机械化地弯下腰,往砂土中寻找。他以为又是一个拉罐的启口,提起来的却是一枚戒指,一枚镶了很大一颗钻石的重甸甸的金戒指。

若干天后许书住进了苏珊家的地下室,免费的。苏珊帮着许书整理房间时,总让一种过意不去的情绪困扰着。那地下室里有一股霉味,有一股阴冷之气,高高地安在房间上方的窗口虽然露出了地面而且拉进了狭狭长长的一片阳光,但却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关死囚的牢房。苏珊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女子,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歉意,许书则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表示自己的谢意,弄得两个都感到很累。特别是许书,心想本来是沾了人家的光,住房不花钱比special还要special了,怎么弄得还要她好大过意不去似的?为了尽早结束这一尴尬局面,许书不得不很不顾人格国格地向苏珊摊了老底:

“苏珊小姐,您想必还不清楚我目前的经济状况,而且也不清楚我在这一个月里所居住之环境的恶劣程度。我从那问十平方米挤四个人的学生宿舍搬到这里,就好似从贫民窟升格住进了豪华别墅;我能承蒙你们答应免费居住,就好比布莱克太太被破例允许领取双份养老金。我难道还能对此不心满意足吗?”

苏珊探究地盯住许书的脸看了一会儿,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把那枚戒指藏起来?我知道这种戒指的价值,它或许可以换成买下一座房子的钱。”

“呵,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

“你真诚实。”苏珊说。

许书却苦笑了。

许书捡起这枚戒指,有点发愣。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一枚几乎一文不值的假金首饰,上面那颗闪闪发亮的东西,不是玻璃就是所谓水钻。安琪当年就曾热衷过买这种假金首饰。离家不远的城隍庙豫园商场里,一把把一堆堆一盆盆地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安琪不是不喜欢真货,可是她买不起真的。她却又爱打扮,爱炫耀,爱出风头。她能一眼就从让人目不暇接的花花绿绿闪闪发光的假货中,把最适合于她自己最价格低廉又最像真货的那一个那一根那一圈挑出来,戴上了挂上了别上了使她自己顿时显得雍容华贵气度非凡。许书太熟悉这种假货了,所以当他弯腰捡起了这异域土地垃圾之间用了那清扫用的“扫雷器”才发现的钻石戒指时,根本就意识不到那昂贵的价值。

他的驻足凝望和若有所思立即引起了沙滩另一侧啤酒肚的注意,他像沙漠里的鸵鸟一样飞跑出来。

“哦,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它的价值。”苏珊说,“所以你不在乎。”

“不。”许书淡淡地答,“从啤酒肚的比那钻石还要发亮的目光,从他那发着抖的手指,从他一把抓住再也不肯松手的动作上,我能估量得出那价格。可是我当时的感觉,只是一种:那就是在明白了雇我的这位老板,使用了如此先进的仪器,其目的不过是从垃圾堆里寻觅别人的遗落之物,在垃圾堆里讨生活,我的心,就好像从本来已经下坠到达了的十八层地狱,又往下沉了十八层……”

啤酒肚塞给许书一张十澳元的纸币,转身就走。他愈走愈快,连奔带跑,好像他身后的许书会向他开枪似的。

两套“扫雷器”、还有许书,他弃若敝屣。

许书突然爆发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那灰暗的天空和傍晚时变成黄褐色的沙滩冷酷地吸干了他的笑声。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三面岩壁树影憧憧,因为日渐溶入暮霭之中而好似在往后退隐,沙滩显得格外空旷博大。有海涛声,但却是柔柔的,天与海似乎互相渗透交融到了一起。许书一屁股坐到地上,舒畅地大声地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起来。

问:“你在哪里,许书?”

答:“我在这里,呵,安琪!”

问:“你在干什么呀?许书?”

答:“安琪,我在淘金,知道吗?淘金呢!我跟啤酒肚一样,希望在一片砂砾中寻觅到财富——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安琪!”

问:“你为什么不快点把我接出去?许书!”

答:“我买不到special鸡!我找不到special公寓!我什么时候才还得清那数万之巨的债务?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怎么会跟你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了你?我为什么要脱了我的白大褂摘了我的听诊器舍了我已经得到的一切去拿扫雷器?安琪安琪,你回答我!”

于是问与答两者换了位置。

于是那浩淼的海面升起了安琪。她挥着一方手绢,像是告别,像是指挥,像是鼓励。

“书,我的书,”她喃喃地,伏在他耳边,“我不甘心这里的一切,我要跟你一起,找新的路、新的环境、新的事业……”

“还缺多少?”她咬牙切齿地,一绺卷发汗津津地贴在她额头,“再借!借高利贷!只要能出去,还愁还不起?”

“给!带在身边!”她疲惫地坐到椅子上,扔出一叠澳元,“好不容易从黑市高价兑来的,差点让工商局的检查员逮住!”

许书那一天在塔默拉玛沙滩坐了整整一个通宵。

“我得谢谢那位啤酒肚先生,如果以后有机会与他相遇的话。”苏珊说。

许书不接这话头。他是结了婚的男人。他是谈过不止一次恋爱的男人。他是很敏感很聪慧虽然比较内向但并不木讷的男人。他是不到四十正当壮年的男人。苏珊的爱意,从言语举止眼神姿态一阵阵透发出来,好似动物世界植物世界都存在着的求偶信号一般,身为异性的许书不会感受不到。苏珊要谢谢啤酒肚的潜台词再明朗不过了——若没有他的雇用引导,许书不会发现这一方乐土;若没有许书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神不守舍地半痴呆状地和尚打坐般地坐在塔默拉玛沙滩上,她苏珊未必会活到今天。苏珊对救命恩人萌生了爱意,于是连着感谢上了夺走了诚实的许书手中的戒指塞给他一张十澳元纸币的啤酒肚。爱屋及乌,许书熟读古书能不懂?

一阵骚乱。

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吹哨,有人在奔跑。几个半裸的女人忘乎所以地挥手顿脚,因为就在许书一侧不过两三米远的地方,那一个个大面包似的乳房晃得许书有点头昏目眩。她们硕大的只夹了一条布片的屁股遮住了许书的视线,许书坐在砂石地上只好从一根根石柱似的肥腿中间穿视过去,目光犹如在拥挤的车道上蛇行而过的摩托快骑。他很快明白,海上出事了。

他的视力超过一点五。他看见有两名男子奋力向某一处海域移去。他们中的一个突然减慢了速度,继而翻过身成了仰泳,那卷向沙滩的海浪便十分照顾地把他送回了陆地这一边。许书能推断得出,这人是抽了筋了只好自救,否则便是泥菩萨过江了。许书再看那第二个英勇的救援者,那勇土竟在海面上消失了。凡有点游泳常识的人都明白:救人的人被那被救的人拉下了水,一场可怕的同归于尽的悲剧已在所难免。有个目力想必也不差而且想像力和推断力一定很强的女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许书从沙滩上站起身时,甚至还没忘了拍一拍屁股上沾着的砂土。他脱了外衣、长裤还有皮鞋和袜子,略略犹豫了一下,干脆把衬衣和背心也都扒了下来。内裤是一条紧身的斜开叉的男用三角裤,很不雅观的,虽然这里是半裸沙滩,但许书在奔跑时还是很有点担心那开叉口,尽量把小腹往内收着些。

他跃入了水中。

“呵,我又忘了那穴道叫什么了,你那天在海里掐住我的那地方……”

“肩井穴。”

“中国的穴位学真了不起!我当时只觉得浑身一麻,两手手臂全酥软了。”

“你要再不松手,别说是诺姆,连我都要一起为您殉葬了。”

苏珊咯咯笑着:“诺姆也真有意思,被我揪住了,竟又一把揪住了你!你也是掐了他的、他的那个……”

“肩井穴。不,我不能让他跟你一样失去自制力。我只托得动你一个人。他要由他自己游回去。我用了另一种方法脱身,他只是肘关节留下点轻微扭伤,一周后就会复原的。”

“许书,你真了不起。”

“我在国内是有证书的救生员。我学的是中医,本来就擅长经络学,我是相当优秀的推拿师……嘿,多谢您介绍,明天我开始为人家送牛奶了,但愿能不耽误语言学校的上课……四十多户人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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