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特别的雄壮而又清脆,忽高忽低,像在远处又像在近处,像在前面又像在后面,像是飞着又像是走着。它仿佛是只领导的纺织虫,开始了一两声,远近的虫声便跟着和了起来;它一休息,和声也立刻停歇了。
“该是一只大的……”华生想,暗暗惋惜着没带着灯笼。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华生的注意力被这歌声所吸引了。他侧着耳朵搜索着它的所在。
“吱——”
远近的虫声忽然吃惊地停歇了。
沙沙地一阵树叶的声音。接着的像有脚步声向他走了过来。
“谁呀?……”华生惊讶地问。
没有回答。树叶和脚步声静默了。
“风……”他想,留心地听着。
但他感觉不到风的吹拂,也听不见近处和远处有什么风声。
“吱叽,吱叽……”
虫声又起来了。
“是自己的脚步声……”华生想,又慢慢向前走着。
“吱——”
一忽儿虫声又突然停歇了。只听见振翅跳跃声。
树叶又沙沙地响了一阵,的脚步声比前近了。
“谁呀?……”他站住脚,更加大声的喊着。
但依然没有回答。顷刻间,一切声音又寂然了。
“鬼吗?……”他想。
他是一个胆大的人,开始大踏步走了。
“管他娘的!……”他喃喃地说。
但树叶又沙沙地作响了。
华生再停住脚步时,就有一根长的树枝从右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背。
“啊呀!”
华生吃惊地往前跳了开去,躲避着。
“嘻嘻嘻……”
一阵女孩子的笑声。
华生愕然地站住脚,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件白的衣服在树丛间刷的穿过去,隐没了。
“你是谁呀?”华生大声地问。
远远地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
“哪一个毛丫头呀?”
华生说着,往那边追了去。
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树林间漆黑的,没有一点光。只闻到一阵醉人的脂粉的气息。
“不是女孩子是谁?”华生想着,停住了脚步。
擦的,一根树枝又从左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肩膀。
“哈哈!毛丫头!……”华生说着突然转过身去。
一件白色的衣服在树丛间晃了一晃,又立刻不见了。
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随后低低的说:
“蟋蟀呀蟋蟀!
“菊香!……你做什么呀?……站住……”
华生现在听清楚是谁了,他叫着往那边扑了过去。
但菊香并不在那里。一阵的草响,树林北头进口处,晃过一个穿白衣服的瘦削的身材。
华生急忙地追出树林,已不见那影踪。
一排高高低低的屋子,沉默地浸在青白的夜气里,田野间零乱地飞着的萤火虫,仿佛黎明时候的失色的星光,偶然淡淡的亮了一下,便消失了。远近和奏着低微的虫声,有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犬吠声。
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时间已经很迟了。
华生沉默地站了一会,怅惘地重新走进了树林。
他的心中充满了烦恼。
那幽暗,那虫声,那气息,和那细径上的柔软的野草,仿佛梦里遇到过似的。
三
第二天清晨,东方开始发白,华生就起来了。
他一夜没有睡熟,只是在床上辗转着。刚刚疲乏地合上眼,什么思想都袭来了。
菊香,阿浩叔,葛生哥,阿如老板,阿生哥,卖唱的瞎子,纺织娘,月亮,街道,……无穷尽的人和物,仿佛坐着车子,前前后后在他的脑袋上滚了过去,又滚了过来。
喔喔的鸡声才啼第一遍,他就下了床,打开门,离开了那沉闷的房子,呼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在田野间徘徊着。
这时四周非常的沉寂,虫声已经静止。没有一点风,月亮到了西山最高峰的顶上,投着淡白微弱的光。东方的天空渐渐白亮起来,疏淡寥落的晨星在先后隐没着,弧形地围绕着的远处的山,隐约地成了一横排,辨不出远近。朦胧的晨气在地面上迷漫着,掩住了田野、河流、村庄和树林。
一会儿,黄昏上来似的,地面上黑了起来,月亮走进了西山顶上的黑云后背。
第二遍的鸡声喔喔地远近回答着,打破了沉寂。
天又渐渐亮了。
地面上的晨气在慢慢地收敛,近处的田野、河流和村庄渐渐显露了出来,模糊的山峰一面清晰起来,一面却像被田野和村庄推动着似的反而远了。
华生穿着一件白衣,一条蓝色的短裤,打着赤脚,独自在潮湿的田膛间走着。
青绿的晚稻已经有他的膝盖那么高,柔弱地向田膛间斜伸着,爱抚地拂着华生的两腿,落下了点点的露水。华生感觉到清凉而舒畅。
他在默想着昨夜的事情。
那真是梦一样。
菊香对他特别要好,他平日就感觉到了的,但昨夜的事情,他却永不曾预料到的。
她姓朱,本是离开傅家桥五里地的朱家村人。她父亲朱金章从小就是在傅家桥做生意的,后来自己有了一点积蓄,就在傅家桥开了一爿宝隆豆腐店,把家眷也搬来住了。那时菊香才八岁,拖着两根辫子,比华生矮了一点点,常常和他在一处玩着。
一连几年,豆腐店的生意很不坏,也买进了几亩田。远近知道了便纷纷的来给菊香做媒。
她父亲选了又选,终于将她许配给了周家桥一家很有钱的人家。那时菊香才十二岁。
但订婚后三年,他们一家人走了坏运了。最先是菊香的母亲生起病来,不到两个月死了。留下一个十五岁的菊香和七岁的男孩。她父亲照顾不过来,本想半年后,待她到了十六岁,就催男家迎媒的,不意那一年下半年,她的未婚夫也死了。
第二年,豆腐店的生意又遭了一个打击。
四乡镇的一家豆腐店竟想出了主意,来夺他的生意,每天天才亮,就派了一个人挑着担子,到傅家桥来,屋屋彳共亍彳共亍的叫着卖豆腐,这么一来,雨天不要说,人家连晴天也懒得跑到街上去买豆腐,就照顾了上门的担子。她父亲虽然在傅家桥多年,家家户户有来往,但到底是别一村人,和傅家桥人不同姓,生意就突然清淡了下来。
亏得菊香这时已经长得高大,也很能干,能够帮着她父亲做生意,于是她父亲就退去了两个伙计,减少了一点开支。
菊香是一个天生聪明的女孩子。她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算术。因为华生常到她店里去,他曾经进过初等小学,认得一些字,略略懂得一点珠算,她就不时的问他,居然也给她学会了记账算算了。
这样的子孩子在附近是不易找到的:既会刺绣挑花,又识字会记账,而且又生得不坏。
她虽然很瘦削,却很清秀。眉目间常含着一种忧郁的神情,叫人见了生怜,而性情却又很温和。
一班人都称赞她,又纷纷的来说媒了。但那中间很少人家能够比得上从前周家桥的那一家,因此都给她父亲拒绝了。
她父亲自从受了几次的打击以后,脾气渐渐变坏了。他爱喝酒打牌,老是无节制的喝得大醉,骂伙计打学徒,荒废了工作。要不是菊香给他支持着,这爿豆腐店早就该关门了。
她父亲知道自己的资本和精力的缺乏,因此对菊香很重视。他不愿意把菊香轻易地许配给人。他要找一个有钱的人家,而且那女婿愿意养活他。
但这条件是颇不容易达到的。有钱的人未见得就喜欢和他这样的人家对亲,他们一样的想高攀。
因此一年一年的蹉跎下去,菊香到了二十岁还没有许配人家。
在傅家桥,和菊香相熟的青年人自然不少,但华生却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他们从小一处玩惯了,年纪大了,虽然比较的拘束,也还来往的相当的密。
华生也曾想到娶她,但他知道她父亲的意思,觉得自己太不够资格,是决不会得到他同意的。他想,女人多得很,只要自己有了钱,是不怕娶不到的。
然而昨夜的事情,却使他大大地惊诧了。
菊香虽然常和他开玩笑,却从来不曾来得这么奇突。半夜三更了,一个女孩子竟敢跑到树林里去逗他,这是多么大胆呀!她父亲昨夜当然又吃醉了酒了。然而她向来是胆子很小的,不怕给别人知道了,被人讥笑议论吗?不怕妖怪或鬼吗?不怕狗或蛇吗?……她为什么这样呢?华生不能够了解。
他喜欢,他也忧愁。
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这里有兄嫂,她那里有父亲。
此外,还有许多人……华生苦恼地想着,不觉走完了一条很长的田塍,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可爱的小河。河水来自东南西三方的山麓,脉管似的粗粗细细布满了平原,一直通到北边的海口。
河水从傅家桥南边的旷野间流来,到了傅家桥东北角分成了两支,一支绕着傅家桥往东北流,一支折向西北,从傅家桥的中心穿了过去。
它只有二三丈深,四五文宽,沟似的,仿佛人可以在水中走过,在水面跨过。
这时,许久没有下雨了,农民们天天从河中戽水到田里去,盛在河中的水只有一半了,清澈得可以望见那长着水草的淤泥的底。河的两岸,长满了绿的野草。沿着田野望去,这里那里有很大的缺口。长的水车,岸上是水车的盘子。
太阳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已经浮到河东的一棵槐树间,暗蓝的河面,给映得一片金黄色。
白天的喧嚣,到处荡漾着。沿着傅家桥的埠头上,跪着一些淘米的女人,平静的金色的河面,给撩动得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随后船来了。最先是一些柴船,装得高高的满满的左右摇晃着。摇船的右手握着橹带,左手扳着大而且长的橹,小脚姑娘似的在水里摆着过去。那是天还未明就从岙里出发,从这经过去赶市集的。接着是一些同样的冬瓜船,稳重地呆笨地像老太婆似的缓缓走了过去。随后轻快的小划船出现了。它们有着黑色的或黄色的船篷,尖的头尖的尾,前面一个人倒坐着扳横桨,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后面一个人用一支小桨轻快地斜划着。它们像风流的少年,一眨眼就穿着过去了。最后来了巨大的野兽般的轧米船,搜索着什么似的静静地走了过来,停止在傅家桥街道的埠头边,随后啃咬着骨头一般轧轧地响了起来。
华生静默地望了许久,心中的烦恼不由得消失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物上。这些船和船下的人几乎全是他认识的。连那河水和水草以及岸上的绿草和泥土的气息,他都非常的熟识,——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从来不曾离开过,每一样东西在他都有着亲切的情感,随时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过了一会,他听见他的嫂子的叫声了:
“华生!……回来吃饭呀!”
接着,他的大侄儿阿城,站在屋前空地上也喊了起来:
“叔叔!……叔叔!饭冷了,你来不来呀!……不来吗?妈要打的呀!……”
华生笑了一笑,摇着手,从田膛里跑到屋前,热情地抱着阿城走了进去。
“睡得那么迟,起得那么早,一定饿了。”葛生嫂跟在后面喃喃地说。
华生没有回答,只是摸着阿城的丰肥的两颊。
的确的,他现在真的饿了。一进门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也不和葛生哥打招呼。
葛生哥早已把昨晚上的一场争吵忘记了。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埋怨似的说了起来:
“这么早就空肚出门了。……也该吃一杯热开水……受了寒气,不是好玩的……田里的水满满的,我昨天早晨看过一遍了,忘记告诉你……你看了还不是一样的……再过两天不落雨,再去车水不迟……”
华生听着,不觉好笑起来。他哪里是在看田里的水呢?他虽然走过那边自己种的田,天晓得,他可一点也没有注意呢。
但华生不愿意告诉他哥哥这个,他故意埋怨似的说:
“少做一点事,就得听你埋怨,多做一点事,你也要怪我!”
“身体更要紧呀……”葛生哥忧郁地回答说。
华生沉默了。他的眼眶里贮满了眼泪。
他哥哥对他向来就像母亲那样的慈爱,不常责备他的。昨天晚上要不是他自己太暴躁了一点,他哥哥决不会生气。他哥哥老是爱护着他们一家人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从来不曾注意到,他已经上了年纪,驼着背,弓着腰,耳朵和眼睛都迟钝了,还害着咳呛的老病,又消瘦又憔悴,却什么事情都抢着自己做,不辞劳苦,没有一句怨言,也舍不得吃一点好的东西补养补养。而对于兄弟子女和妻子,却总是随时劝他们保养身体,事情忙了宁可让给他去做。
昨晚上的事情,华生现在想起来,觉得多么的懊恼。他实在不该那样的粗暴的。
阿哥已经忘记了,完全和平日一样的爱护他。但他却不能忘记,却更觉得惭愧。
他不安地赶忙吃完饭,羞见他阿哥的脸似的,走开去逗着小侄女玩着。
葛生哥一面夹着菜给孩子们,一面自言自语的说:
“今天反而热了,怕会下雨哩……但愿多落几次而……华生,”他转过头来问:
“你看今天会落雨吗?”
“好天气,没有一点风……”华生回答说。
葛生哥微微笑了一笑:
“你没留心。刚才地面有一种暖气,就要起风了……这应该是东南风。白露以后起东南风是会落雨的……”
“等一会看吧,”华生不相信地说。
葛生哥又笑了一笑,缓慢地吃着饭。
“轧米船已经来了,停在桥边,快点吃好饭,抬谷子出去吧。”葛生嫂催着说。
“米已经完了,真要下起雨来,候不到轧米船呢!”
“让我挑出去!”华生说着从门后拿了一根扁担。
“慢些吧,等我吃完饭,抬了去。”
“能有多少重,要两个人抬!”
华生说着,从床边拖出了两袋谷子。
“这一担有一百念斤呢。”
“管它一百念,两百四!……你拿两只箩来盛糠灰吧。”
华生挑着走了。
“不要乱撞呢,宁可多歇几歇……”
“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华生喃喃地自语说。
这一担谷子在他毫不吃力。叽咕叽咕,扁担两头响着,柔软地轻松地荡着。他转了几个弯,沿着河岸往南走去。
风果然起来了。太阳的光变得很淡薄。但天气却反而闷热了。河水起了皱纹,细微得像木刻的条纹一样。
“轧轧轧轧……”
轧米船靠在桥的西南面埠头边,忙碌地工作着。岸上堆积着许多谷袋,伫候着好几个女人和男人。
华生过了桥,把担子放在岸上,知道还有一些时候,便竖着扁担,坐在谷袋上等候着。
这是四乡镇的轧米船,在所有的轧米船中间最大的一只。它有方的船头和方的船梢,约有二丈多长,有着坚固的厚板的方篷,里面有人在拨动着机器。一支黑烟囱从那里伸了出来,喷着黑烟,船边一根水管吐着水。方篷的后面近船梢的地方,左边安置着一个方斗圆盘的轧谷机,谷子从方斗里倒下去,圆盘里面的机器转动着,下面就出来了分离了的米和糠。有人从这里用小箩盛着,拿起来倒在右边的一只旧式的但用皮带拖着的风箱的斗里,米就从风箱下面落了下来,糠被扇到后面的另一个洞外。这个人用另一只箩接着米,一面盛着往后面的轧米机的斗里倒了下去,于是糙米就变成了白米,和细糠分成了两路落了下来。
机器转动得非常迅速,一转眼间,一袋谷子便变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着米和糠回去了,又来了一批抬着谷子的人。
“从前要费一天工夫,现在一刻钟就够了——嘿,真奇怪!”华生的身边忽然有人这样说着。
他转过头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着一脸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们争执的。他现在也来轧米了,和他的一个小脚的麻脸的妻子抬着一箩谷。
随后,讨饭婆似的阿英也来了。她是一个聋耳的寡妇,阿英是她的名字,因为她很神经,人家就不分大小,单叫她名字,有时索性叫她做聋子。她已有了五十八岁,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有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在傅家桥,人家一有什么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现在挑着的约八十斤的谷子是阿元嫂的。
接着葛生嫂也来了,她和她的大儿子抬着两只空箩,在地上磨了过来。
“你阿哥等一会就来,他说要你轧好了米,等他抬呢。轧米钱,他会带来的。”
她放下空箩,说了这话,就和阿城回去了。
随后人越来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灵生公,长石婶……最后还有顺茂酒店的老板阿生哥。
华生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和阿波哥对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