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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唐卢龙节度使李公,精星学推算,穷通殀寿,百不爽一。有爱女美且慧,公推算当封夫人,非公侯之命不许占凤,故及笄犹未字也。有吴生者,固世家子,素游惰而性儇巧。涎欲系援,又不敢遽通媒妁。密以百钱贿日者,为捏造一极贵之格,书于红笺,乘公出行,故犯卤簿。公怒叱虞候拘至舆前,厉声问故。生叩头曰:“小人以贫困不能自存,特占休咎于日者,谓‘贵不可言’。自念一寒至此,何由发迹?缘頫观所评命纸,沈吟犹豫,不虞节钺忽临,致误冒犯,罪万死。”公索评笺,推之良然,颜色顿霁。详诘世族,大喜,命载之后车归。为薰沐更衣,问:“娶妻否?”对曰:“以贫故,尚未婚配。”公益喜,遂筮吉,以爱女妻之。一介措大,一旦坐享富丽,顿增骄蹇。左右之人妒而且恨,交谮于公。久之,公亦察其无他能,阴悔而厌薄之。欲杀之,苦无其法。会吐蕃大入寇,朝廷忧之,诏各路节度使举将才,公遂抗疏:“特荐婿吴生,固世家子,素习韬略,可胜将帅之任。”疏上,召生告之。生知将借刀杀己,然不敢辞,且佯喜再拜,深谢汲引。及谕旨下,生拜辞公,内与妻诀。女固贤淑,以父将不利于婿,心殊不慊。乃勉生曰:“男儿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安知非福!努力为之,不立功归,无相见也!君其懋哉!”生曰:“诺。”既至戍所,谕部曲将弁:诘旦登场阅武,有不至者杀无赦。至期,一一阅毕,各厚犒之。且笑谓诸将弁曰:“尔曹各有所长,果同心戮力,蠢尔蕃虏何难殄灭!幕府少不更事,颇好驰马试剑,敢献薄技,以助诸君一笑。”佥曰:“唯唯,愿幸寓目。”少选,数健儿共舁一大刀至,约重千钧。生乃着戎服,跨骏马,持所舁大刀,下抑上扬,左荡右决,轻如挥扇,易若折枝。舞毕下马,毫不竭力。合营罗拜,欢声雷动,贺曰:“公神威,真天人也!”生命以刀悬诸营门,择日挞伐。初,生阅武时,吐蕃潜遣谍者侦之,见生舞刀,大惊,舌挢几不能下。深夜,悄就营门举之,直如蚍蜉撼树,牢不能动。谍报,吐蕃闻之相顾失色,君臣筹议,以为不早自量力,强与交绥,是螳臂当车,徒自取死。急上表谢罪,愿岁岁朝贡,永誓不反。捷闻,朝廷嘉悦,以李公所荐得人,晋左仆射,封代国公;以生征虏有功,授岭南节度使,封万户侯,妻封凉国夫人。至是,生得官归,遂为翁婿、夫妇如初。后,女问生,始知前所舞大刀,以木片饰锡箔为之。又预如式铸千钧铁刀,使悬营门,故令其谍者侦报,以慑其心,而投诚输款也。

里乘子曰:或谓吴生一生工于用诈,始也,以诈得妇;卒也,以诈得功,亦何狡狯乃尔也。予谓必其命应如此,故天牖其衷,福至心灵。向使吐蕃之役应变无谋,则翁将借刀以杀其婿。夫且不能终有其妻,匪寇婚媾能不为生危乎?方入赘时,公虽信命,竟不免为人言所摇,赖女也能贤,安命不贰,“安知非福”,一言幸中,果尔塞上捷闻,朝中命下,翁既徼宠,妻亦分荣。自是生得官归,遂为翁婿、夫妇如初,是盖有幸存焉。予旧过卢生祠,见题壁诗甚夥,类皆艳羡卢生得遇吕仙,作此一场好梦。予谓卢生若无封侯骨,何能入梦?因口占三绝以调侃之,有云:“卢生自有封侯骨,才得邯郸梦一场。”即此意也。武侯尝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即命也。否则,命之不犹,而妄希非分,天下之百般奸巧、百般穷者,岂少也哉!况就用兵而论,所谓兵不厌诈,此事即采入智囊,亦奚不可?

姑苏某翁

姑苏某翁,赴饮夜归,见邻人某甲河畔磨刀,诧问:“何为?”不答。再三研诘,始勃然谓:“妇与某生有私,适瞰生来,将掩执而并杀之,以洗门户之羞!”翁把玩其刀曰:“此固当杀,奈刀不利何?我有宝刀,如新发于硎,请暂相假,何如?”甲谢曰:“甚善。”翁笑问:“汝曾杀人也未?”曰:“承平世界,焉敢妄杀人?”曰:“然则汝初次杀人,亦须薄饮壮胆。”乃邀甲至家,出酒一瓶,佐以菹豆,嘱其自酌无躁,爰托如厕,悄往呼妇,告之故,妇与生惶愧叩谢。翁急麾生曰:“去,去!毋缓!”生仓皇遁。翁又嘱妇扃户。归,视甲酒甫罄,问:“尚需酒乎?”曰:“足矣。”遂假刀别翁急归,破扉而入,索生不得,意翁漏泄,恨甚。返叩翁,翁笑曰:“良然,汝且稍安,试听老夫一言。窭人子娶妇不易,因泄一朝忿杀之,固差快意。但杀之必须鸣官,鸣官即不免笞责,且须薄费。为汝计,亦甚不利。今为汝画一万全策:妇既不贞,不如鬻去;藉得其资,亦可再娶,不较为尽善乎?汝其思之。”甲沉思久之,曰:“翁计诚善。倘其父兄不肯奈何?”翁谓:“但坐以私生一事,即指老夫为左证,计无不谐。”甲如言往诉妇之父兄,果耻其不贞,听甲处分。遂将妇鬻去。越数年,翁以岁饥家落,丐食如秦,藁宿寺中。一日,见群婢拥一丽人,珠冠绣帔,入寺礼佛。健仆三五辈,皆华服、着吉莫靴,伺立门外,屏息耳语,意是命妇。少选,礼佛毕,丽人升舆,瞥见翁,命从者诣翁,备问邦族,遽令携翁归。见其阀阅闬闳,粉垩焜耀。其良人出,年可三十许,容止甚都。丽人谓翁是表叔行,良人慰问殷情。翁谛视丽人非他,即某甲之鬻妇也。以其良人在侧,彼此约略寒暄,两心默喻,不敢絮说。良人命左右为翁具汤沐,更衣进馔,栖以精舍。漏二下,两婢秉华烛,导妇至翁寝所,裣叩地。翁急掖起,妇喟然叹曰:“妾曩以一时之误,微翁,白骨已朽,妾之身,翁之赐也!再生之恩,久恨未报,今幸相遇,谨先具黄金二百两为翁寿。”乃命婢列金几上,谓:“不腆微物,出自私忱,聊酬万一。翁请安心宽住,他日言旋,良人自别有馈赆也。”翁喜出非望,凡妇所言,竟不知所答,唯唯而已。先是,其良人以无子,命纪纲吴下买妾,适得妇归;连举双雏,良人大喜,使乳母字之。前岁嫡死,妇已正位,逑好甚敦。良人富固敌国,以妻党故,遇翁甚厚。翁居此半载,左右给役,皆二八俊童;饮食起居,靡不称心,心不自安,屡欲辞归。夫妇以翁年老,不敢久留,为具四时衣服,裘葛单袷悉备,其良人又赆以三千金,命仆马送归,行色甚壮。抵家后,知子为人佣工,招归,出资命其贸易。不数年,居然巨富,往来江湖,称为大贾。后子至楚北,以人命株连逮系,苦不能脱。会堂上官虑囚,阅爰书,见其子姓氏籍贯,问:“翁是否同族?”答谓:“是罪人之父。”官色顿霁。不日,出子于狱,且谓之曰:“汝可速归,烦寄语而翁,某生问讯矣。”其子再拜而出,心甚德之,而莫知其由。又念父固乡民,平日未尝与显者交,何得官言及此?而翁闻子系狱,深以为忧,忽见子归,悲喜交集。子乃述官问讯之言,翁瞿然惊曰:“是矣,是即与某妇有私之某生也。今贵也耶?”遂为子具告往事,父子交庆,设两人木主,尸祝之。

里乘子曰:本夫诛奸,世间尽有,使朴诚畏祸者闻之,恐波及其身,则必掩耳疾走矣;使忠厚不忍者闻之,或谏劝阻止,而不善立言,当其人盛怒之下,必致反唇相稽,不惟不能阻止,且可增其忿焰矣;抑使浮躁好事者闻之,则必幸灾乐祸,从旁哓哓撺掇、怂恿之不暇矣。虽本夫诛奸,律所不禁,而见死不救,亦非所以体上天好生之心。我不预闻,于我无尤也;我闻之,固不必谏劝阻止,以逆彼之听,又何必撺掇怂恿,以助彼之虐乎?某翁洞悉人情,窥某甲怒气方张,愿假刀以利其用,又劝饮以壮其胆,语语中肯,甲焉得不堕其术中?而于是托如厕,悄往告妇,寓谏劝阻止于撺掇怂恿之中,斟酌可谓尽善矣。及甲恨而返叩,即直承不讳,并为剖陈利害,策画万全,甲妇与某生之命,固赖翁而生,即甲他日苟得再娶,而幸延一线之嗣者,亦出翁之赐也。大抵遇此等事,谏劝阻止者少,撺掇怂恿者多,有损于人而无益于己,不知是何居心也!问有能不动声色、排难解纷,如翁之热肠为人、从容周密者乎?予尝谓:人心即天心也,顺天者昌。观翁后日,父子两受其报,天心不大可见哉!

余徐二公轶事

徽州黟县余公梦岩,名毓祥。微时授徒,馆谷甚菲。岁除,无资祀先,夫妇枵腹,愁对太息。公身仅着一敝缊袍,一旧羊皮短褕。鸡鸣而起,拟趁早墟,贳短褕可得三千钱,市牲酒薪米之属,聊以卒岁。独行五里许,路经一岭,隐约见树林中有人影,叱之不答,固疑是鬼。迫而视之,则一男子投缳树技也。大骇,急解缳放卧地上,移时顿苏。诘其自经之由,其人忸怩泣对曰:“小人负佃租若干,主人迫索,倘不急偿,便撺取妻相抵。妻去,儿在襁褓,失乳必死。小人既不忍妻之生离,又不忍儿之短折,左右思维,不如先填沟壑为得也。”问:“租值须钱几何?”曰:“三千足矣。”公乃以短褕付之,曰:“速将去贳钱偿主人,慎勿出此下策。”其人崩角在地,叩问姓名。公麾令速去:“勿多言,吾不责尔偿,问姓名何为者!”其人叩头起,携短褕而去。公日晡归家,夫人问:“衣已贳乎?”曰:“否否,吾不自慎,为人窃取去矣。”夫人亦无怒词,反以笑言相慰。时夫妇年俱逾五十,尚无子。未几,夫人竟有娠,生辛伯司马兆元。是年为嘉庆丙子科,公领乡荐。丁丑,联捷成进士,观政礼部,擢郎中,在官有政声。生平不苟取予,不轻然诺,乡人以贤者称之。后,投缳男子贸易小阜,欲报曩德,苦不知姓名,遍访乡党,群悬揣非公不能。姑备仪诣谢,公峻拒之曰:“若误矣,我无是也。”公年登大耋,告归林下。易箦时,辛伯叩问是事,曰:“此盛德事,吾何能为?大抵乡人以我平日迂方,或拟议及之耳。”予与辛伯交最昵,问之果然。嗟乎!观余公已事,叹造物试验贤者,可谓至巧、至酷。彼索逋者,必须钱三千,若暗中计,短褕之值恰以相抵;少一钱不可,多一钱亦不可。在凡人处此,岂能一钱不留,竟如公慨然持赠,空拳而归,直行所无事乎?而夫人闻之,绝无怨言,反以笑语相慰,亦可以谓难矣!世谓行阴德事,不使人知,余公有焉。后,吾友汉军徐公可司马同善言,其尊人铁孙观察为孝廉时,岁暮,存馆金三十两,归家途中,值索逋鬻妻事,价恰符馆金之数,亦慨以相赠。徐公平生乐善不倦,笔难尽述,以此与余公相似,故连类及之,而不特书也。徐公讳荣,丙申进士。由县令起家,洊晋福建汀漳龙道。抑予闻之,我朝黟县进士,自余公始;广东驻防汉军举人,自嘉庆丙子科徐公始。余公五十后始得子,且多孙焉。考终,祀乡贤、名宦等祠。徐公居官,善政不可枚举。其最著者:守绍兴时,创修壖堤,活数十百万生灵,万世利赖。公尝曰:“吾所在有功德于民,子孙必昌!”信然。公督兵新安,殉难黟县之渔亭,赐甚厚,凡建专祠尸祝者数十处。今长子伯安虑善,权浙江金华府知府;次公可同善,即选通判,并加同知衔;次春漪传善,现官四川会理州知州。孙十人,皆能以诗书世其家。

里乘子曰:予尝谓:天下至善之事,非有厚德、厚福者不能遇。二公福德过人,故所遇若合符节。当其初时,造物之所以试验之者,不可谓非至巧至酷,而其所以报之者,不可谓不厚。若我辈庸碌无奇,造物不甚留意,遂亦不必试验。予自知德凉福薄,断不能几及二公之万一,然不敢不勉也!

杭城某翁

杭城某翁,富埒王侯,而艰于子。姬妾甚众,卒无兰兆。翁年已逾曰艾,自念无嗣,何需多金?遂矢行善事,且不求人知。逾年,某姬果举一雄,方颐丰下,贺者群称英物,翁心颇慰。儿七岁就傅,徇齐殊众,一家珍爱之。无何,儿环唇生七疔,痛彻心髓,症甚危殆。凡精岐黄者,皆罗致家中,翁署券:“患愈,酬白金三千镒。”诸医涎其赏,商榷立方,卒无效。创且日甚,水浆不入。医谓唇疔最毒难治,此多至七枚,遍稽古书,皆无此症。群谢无能,相率辞去。翁愁思无策,惟率诸姬环榻相向而泣。儿仅存息一丝,坐待其毙而已。忽有媪丐于门,聒求无厌,阍者以少主垂危,谯呵之。翁闻,出责阍者,如言给媪。媪合手称谢,见翁泪承睫,诘知儿疾,曰:“老妇有儿,幼亦患此,曾遇异人,谓名‘七星攒月’,危症也。惟十二岁内小儿所下蚘虫百条,捣饼叠敷之可治。试之,良瘥。后以方传人,皆效。今公子得遇老妇,合是有缘,敢为翁贺。”翁喜,如媪言,悬格征求。凡有小儿者,咸以药下蚘虫争献求赏。敷之果愈。先是,翁闻媪言,入谕于众;比出延媪,不知所往,而所给之物固在。或谓翁素虔奉天竺观音,此盖菩萨化身,以旌善人云。儿弱冠成进士,事亲不仕。生子五,皆读书成名。至今科第不绝,尚称素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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