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优秀的小说家首先是要能够“讲一个好故事”和“讲好一个故事”,这是在情节构思和叙述技巧方面最基本的要求。这点对于金庸这样大师级的人物是不在话下的,且金大侠在中国文坛上还是以具有超强的驾驭情节能力而著称的。
金庸曾自谦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好比《射雕英雄传》开篇时那个坐在牛家村两株大松树下给村民讲故事的瘦削老者。但他的故事讲得可非一般意义上的生动精彩了,那是既好听又耐听,既通俗易懂又深入浅出,偌大个江湖、百余个人物让他安排得有条不紊,纵是千头万绪,条理起来仍游刃有余,既是精心设计而又没有刻意雕琢之痕迹。
讲故事的功力已如此炉火纯青,按理说是不该再有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的毛病了。可惜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故事编多了,金大侠也有失手的时候。在前面笔者曾撰文专门分析了金庸小说中的几个明显纰漏,但其实那不过是一些小瑕疵而已,作为洋洋百万言的一部长篇巨著来讲,无伤大雅。但如果是总体构思上的某个重要环节出现了失误,可就会影响整部作品的合理性了。而这样的问题在金庸的小说里虽不易发觉,但细品起来也确实存在。
比如《天龙八部》气势恢弘,波澜壮阔,写尽了江湖人生万象,号为金庸武侠第一大书。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萧峰,而萧大侠对自己神秘身世的探寻也无疑是推动小说情节进展的主要动力之一。当谜底揭开后,我们得知萧峰所有的冤屈和不幸都源于三十年前的那场雁门关大战。当时一心想恢复大燕江山的慕容博假传消息,说契丹武士要往少林寺抢夺武功图谱,骗得众武林豪杰在少林寺玄慈方丈的带领下前往雁门关伏击无辜的契丹武林高手萧远山和其手下。萧远山奋力反抗,后见爱妻身亡,伤心跳崖,并将周岁的儿子扔在昏迷的丐帮帮主汪剑通身旁,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丐帮帮主乔峰(即萧峰)。
这听起来也算是挺震撼人心的,但问题是慕容博为什么要设计劫杀萧远山呢?萧远山与他光复大燕有何关系?有人解释道:雁门关一战不是针对萧远山的,而是为使中原武林与契丹结怨,进而挑起辽宋间的战争,慕容博好趁机浑水摸鱼。然而我们要问:杀了一个契丹武夫就真能引起天下大乱吗?萧远山既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雁门关一战后三十年也没出现宋辽之间兵戎相见、中原大地战火纷飞的局面。事实证明,慕容博处心积虑的这条所谓毒计没有引起任何后果,自己倒是因怕武林人士找他算账而只好装死。又有人解释说:慕容博装死是为了潜入少林寺学功夫。可学少林武功又和光复大燕有何关系呢?再说慕容博在少林偷学了三十年也没见有什么长进,连少林武学至宝《易筋经》还是叫人家阿朱姑娘给窃去了,后来又让游坦之那家伙学了。真不知那么多年中这位大阴谋家都在忙活些什么?
由此还可以引出一个不合理之处,就是萧远山若已搞清楚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那些仇家是谁,为何潜在少林寺等三十年后再动手复仇呢?就算他是历经三十年才摸清了仇人底细,也没必要自己到处杀人的同时还冤枉自己的亲生儿子萧峰为嫌疑犯吧?虎毒不食子,而萧远山的作为却是有意造成了中原武林到处追杀萧峰的恶果,他自己则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尽痛苦和委屈。这当爹的是太没点人情了,还是太没头脑了?
类似的问题还出现在金庸的另一部代表作《笑傲江湖》中。小说的男主角令狐冲的武功有两次飞跃:一是在思过崖风清扬传授他“独孤九剑”,再就是于梅庄地牢里学得“吸星大法”,而他被囚梅庄是因为向问天以他为替身来救出魔教原教主任我行。此外他和任盈盈的爱情及他与魔教的纠葛等诸多情节,都同任我行被东方不败篡夺教主之位一事有着密切关联。
小说中的任我行是个武艺超群又智谋过人的一代枭雄。而谋算他的东方不败又倚仗什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无非是他手中有了绝世的武功秘籍《葵花宝典》,不再畏惧他的任教主了,而送给东方不败宝典的恰恰就是任我行自己。
那任我行为何要送《葵花宝典》给东方不败呢?有人说,这正说明了任我行心机的老辣,他这样做是要诱引东方不败去练那断子绝孙、不男不女的阴损武功。可任我行是因为知道练《葵花宝典》要挥剑自宫,所以自己才不肯练,而他又怎知东方不败就一定会练呢?对方如若不练,这书岂不是白送了?而解释者又道:这就更体现出任我行识人之深、算计之准,料定对方必练。然任教主真是如此高深,那该想到野心勃勃的东方不败一旦练成宝典,武功精进,甚至可能在自己之上,这不是更成为自己致命的威胁了吗?那他为何不严加防范,反而让东方不败先下手为强呢?
反正无论东方不败练与不练这宝典对任我行来讲都是有害无益的,那他送宝典的意义又何在呢?既知手下有篡位之心,以任我行的狠毒干吗不用计将这心腹大患除掉,而偏要送本害人的武功秘籍呢?若说他当时并未察觉东方不败有反意,那又何必要设计谋算自己教中最主要的帮手呢?(说不定正是因他这一举动才把东方不败给逼反了。)难道任教主就是为了自取其祸,等日后向问天和令狐冲来搭救他,再复夺教主之位吗?而且书中还流露出任我行似乎早就算准了东方不败练成宝典后必是性情大变、丧失心智,自己的复辟之路将非常顺畅。这种高妙的智慧,细想起来可是真够滑稽的。
以上问题解释不清,那《笑傲江湖》至少有一半情节的合理性就值得怀疑了。不过若从小说情节整体来分析,笔者以为金庸最讲不通的故事还当属《侠客行》。
《侠客行》中最核心的情节就是破解侠客岛之谜。说起这侠客岛,在它真相大白前江湖上无论正道邪派都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而一提到“受邀”到侠客岛去喝腊八粥,又都谈虎色变、心惊胆战。可事实上侠客岛的人完全是一片好心,请大家上岛是为了共同钻研“侠客行”神功,喝腊八粥则可以大增功力,而他们的赏善惩恶使做的也都是除暴安良的义举。既然如此何苦要那么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让江湖人都对自己又怕又恨呢?这侠客岛上的龙岛主和木岛主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将自己搞得这般恶名昭著呢?综观全书也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莫非他们有“喜欢被人误解”的癖好?
还有那些被请上岛的掌门和大侠们的行为也是令人费解得很。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难得这几十年来,到侠客岛的数以百计的武林高手竟如此心齐,一概乐不思归。就算他们都是些武痴,皆愿抛家舍业沉迷于那首“侠客行”中,但总该借赏善惩恶使去中原之机,让他们给自己家人捎个音信吧?这恐怕是最基本的人之常情了。然而这些人却都像是洗脑失忆一般,断绝了对亲人的一切思念,难道他们家中就没有翘首企盼、急得要跳海寻死的史婆婆和阿绣吗?(二人分别是雪山派掌门白自在之妻和男主角石破天的恋人。)
综上分析,我们应该体会到,要创作一部内容丰富而又逻辑严密的长篇作品绝非易事。而当今武侠小说创作却有种贪大求长的倾向,不管有没有那么宏大的架构,东拉西扯的,动辄就是上百万,似乎短了就不过瘾。如果照这种写法,《三国演义》岂非上千万字也写不完。
要知道艺术还是贵于精。倘若真想写好个大部头的作品,就必须有充分而缜密的构思,不得有细微的疏漏。只有像曹雪芹那种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认真态度,才能写出真正的巨著。否则光靠着会编故事,即便是金庸先生这样的绝顶高手,也难免言多有失。对此我们后辈实当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