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刀未出手前,谁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喜好武侠的读者恐怕都熟悉上面的文字,这是对飞刀绝技的描述。“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可算是古龙最具个人特色,也最精妙绝伦的武功描写了。而为达到这一高超境界,古龙走过了一条漫长的探索之路。
1960年古龙以一篇不很成功的《苍穹神剑》闯入武侠世界。此后的数年中,他的武功仅停留在对前辈进行模仿的层次。比如《护花铃》中龙布诗的“天龙十七式剑法”是招中套招、环环相扣,或攻敌所必救,或封对方之退路,威猛难防。这样的描写虽也精彩,但明显是承袭金庸式的手法,缺乏个性创意。那一时期古龙的武功还有什么破玉啸、虬枝剑法、快活八式、闭穴绝手等,皆有东施效颦的味道。
古龙很快意识到自己出道较晚,传统文学功底也不及金庸、梁羽生,再走前人的老路是根本无法有所超越的,而且那种将招式套路都细细表述的写法,一段武打就铺陈几千字,也显得过于烦琐冗长。于是他将目光转向日本武士文学,从吉川英治的名作《宫本武藏》中取经,首次将“以剑道参悟人生真谛”理论及着重战前气氛渲染、比武中一刀而决等写作技法引入中国武侠之中,在1964年创作了他早期的压卷之作《浣花洗剑录》,该作提出了武功取法自然、源自于心的思想,武打描写也变得简洁而不注重招式,奠定了古龙“新武学”的基础。
但当时的古龙并未完全摆脱旧式武侠的影子,在逐步简化武打的同时,武功设计上出现了神魔化的倾向,像他1967年的名作《绝代双骄》中描写的明玉功、点血截脉、化石神功、嫁衣神功等,都充满着还珠楼主式的玄幻气息。包括《楚留香》中的弹指神功和“男人见不得”(女魔头石观音的武功),也都不甚新鲜。
直至1970年,古龙推出了他武侠中的巅峰之作《多情剑客无情剑》,通过李寻欢与郭嵩阳比武,阿飞斗战荆无命,李寻欢、上官金虹与天机老人论武学,以及最终小李飞刀与龙凤双环决斗等场面的描写,一个纯粹古氏的武功天地才完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至此,经过十年磨砺,古龙的武功终于自成一家了。
此后随着《欢乐英雄》、《大人物》、《萧十一郎》、《七种武器》、《三少爷的剑》、“陆小凤”系列等佳作的涌现,古氏新武学愈发深入人心,成为了武侠文学史上一次重大的革新。
古龙武功的一大特点就是,他彻底摒弃传统武打注重过程的写法,武功招式被简略到了极致。因而在古龙中后期的小说中基本上看不到侠客们如何练武,武功名目也寥寥无几。那如何欣赏古氏武功之妙呢?
武侠文学协会副会长江上鸥说:古龙的手法为日本式的“迎风一刀斩”,三招两式,人头落地。温瑞安则称古龙的武功为“气氛打斗”。也就是说,古龙的武打是在比武前先将气氛渲染得肃杀压抑、令人窒息,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此刻的读者也随之高度紧张,而一旦比武开始,往往只在刹那之间便分出了输赢,读者紧张的神经则有一种得以突然释放的快感。所以观古氏武功,首先便是看“气氛”。
此外,古氏武功遵循的是日本武士道风格,强调以气势夺人,认为精神状态的好坏直接影响武功发挥,必须在气势上就压倒对方。再者要抢抓先机,出手干净利落,务求既快又准且狠。因为决斗是生死较量,而拼杀之中又瞬息万变,所以比武者依靠的不是什么秘籍、绝招,而是临场时善于应变、洞悉对手破绽及捕捉战机的能力,这才是克敌制胜的真正法宝。古龙自己就讲:“天下最高的武功,是无招式可寻的。因为没有招式,别人也就无法抵御。无招即有招,无招之式更叫对手寒心。”故而古氏武功不重招式重实效,讲究的是心态、气势、速度、反应、观察力等因素。所以古龙书中的比武,胜负变数极大,如果心情、场地等方面有所不适,那些所谓的高人也常会败在宵小手下。不像金庸的作品那样,萧峰发挥得再出色也敌不过少林的无名高僧。
古氏武功如印象派绘画,重的是感觉,品的是韵味,加之语言简洁精美、准确有力,读起来另有一番独特的美感。而且他的武功虽字数简约但内容却不空洞,也是饱含丰富的哲理思想的。
如《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天机老人谈武学时说,“手中无环,心中有环”之后,还有“手中无环,心中无环”,“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而巅峰境界则是“无环无我,环我两忘”。而这由物我合一到物我两忘的武功境界正应合了佛家所言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等深邃禅理。
古氏武功不仅体现了禅宗真谛,更与现代人的思想意识相通。他的武功特别突出了人自身精神的作用,其武功的高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人的情感意志、心理状态和人格品质来决定的。古龙常说,比武功更能战胜敌手的东西是爱情、诚实、智慧、信心、勇气、宽容等。小李飞刀之所以百发百中,并不是由于飞刀的玄奥奇异,而是因为刀主的情感、信念都注入其中,以全部的精力和精神发出来。这样的武学思想更接近了现代的人文主义理念。
古龙颠覆了传统武侠实而繁的“综艺派”武艺美学,开创了虚而简的“神韵派”武艺美学,对于喜欢看热闹打斗的人来讲,读着难免会觉得不过瘾。但他刻意留下巨大的空白,既带给人以神秘感,又可以让读者凭想象去填充和完善,增强了阅读的互动性,所以更受思想前卫的读者喜爱。而且他的武功文字读起来简明快捷,合乎日益加快的社会步伐,令追求时效的年轻读者更乐于接受。
当下的读者似乎越来越没心思阅读金庸、梁羽生那般繁复的描述了。而如今的新生代武侠作家们也更追捧古龙风格的武功描写,古氏武功已毫无疑问地占据了当代武侠小说的主流。但随着古氏武功的影响愈发深广,也带来了一种隐忧,就是许多作家只求简单随性之形,而丢失了武学内涵之神。有些人学古龙,仅仅是图其学起来省力,容易上手。其实古龙的武功描写似易实难,驾驭不好便会落得玄虚空洞、不伦不类,连古龙自己在晚年都出现过类似情况。
打个比方,金庸的武功像杜甫的诗,而古龙的武功像李白的诗,一个更多倚仗功力,一个更多倚仗才气,而才气有时是极难把控的。所以那柄小李飞刀,不是谁都能运用自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