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世界文学史稍加对比便会发现,古代的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有一个重大区别,那就是中国长于抒情而西方长于叙事。直到中世纪,西方的抒情诗也达不到《诗经》、《楚辞》那般成熟的境界;而中国(单指汉文化地区)在元明之前,则从未出现过《荷马史诗》那样宏大的叙事作品。我们的诗是言志的,文是载道的。而我们早期的叙事文学,除诸子百家的少数几篇寓言外,主要见于《左传》、《史记》之类的史书,尤其是篇幅较长的叙事作品几乎都是史传文章。这一文学传统影响深远,使得宋代以后出现的戏剧、小说等各种叙事类文学作品几乎都与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主要以古代作为故事背景的武侠小说更是与历史脱不了干系。第一部武侠巨著《水浒传》便涉及了北宋末年的诸多历史人物与事件,而清末的公案武侠则将历史上著名的清官一网打尽。到了民国,文公直又开创了历史派武侠,朱贞木更是巧妙地把江山与江湖结合在一起,将武侠历史化,引得其后效仿者如云。
武侠小说以历史为依托最大的好处就是增加了故事的“可信性”。读者可以不信小说,却不能不信历史。极富传奇性的武侠一旦以历史事件为依托,就有了史实“根据”,即便是正史、野史与虚构杂糅在一处,也总能给人以真切厚重之感,而不会显得太过虚无缥缈。黄易就直截了当地讲:“历史是武侠小说‘真实化’的无上法门,如若一个棋盘,作者所要做的是如何把棋子摆上去,再下盘精彩的棋局。”同时,以历史为背景来写武侠,可以拓宽武侠的表现空间,将更多的政治斗争、民族矛盾、经济文化等宏大内容融入江湖故事之中,使武侠小说更加恢弘大气,主题也能更有深度与力度。
历史与武侠结合的创作方式大致有以下四种类型:
一、史传型。即以真实的历史人物为故事核心,小说情节的主干也多参照史实。像文公直的《碧血丹心》三部曲的主人公就是明朝名臣、护国英雄于谦,其内容也多依据《明史·于谦传》,并对当时的官制、仪节、风俗等有详细考证与描述。梁羽生为武则天翻案的小说《女帝奇英传》也是这类武侠的典型。史传型武侠的作者一般史学功底都很深厚,对历史也极为尊重,创作态度严肃认真,但常有历史比重超过武侠的倾向,弄不好便写成了历史教科书,丧失了武侠文学应有的传奇性与娱乐性。
二、戏说型。即小说主人公都是虚构的江湖侠客,但他们却与诸多著名的历史人物有着或亲或疏的关系,并参与了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样“武侠”稳居小说的首要位置,“历史”则成为了配角和有益的辅助者。这类小说既能自由地讲述精彩的传奇故事,也不妨碍作者表达深刻的历史认识,可以说品位、趣味兼而有之,因此成为了朱贞木、梁羽生,尤其是金庸这些武侠大师们的最爱。《七杀碑》、《萍踪侠影录》及“射雕”三部曲等均是个中经典。
三、虚托型。这类作品只是借助一个真实的历史时代,主要人物基本与历史无关。例如郑证因的代表作《鹰爪王》开篇便说“清同治初年”如何如何,但写的全都是江湖中事,其实把这些故事搬到明朝也未尝不可。白羽的《黄花劫》虽以白莲教起义为背景,但真正关涉史实的内容也寥寥无几。当然这些作品多出现在民国时期。金庸等创造了“戏说型”武侠的辉煌之后,“虚托型”便明显式微了。
不过近年来此类小说又有重新振作的迹象。因为武侠加入了历史,就像浪子得到一个可以安顿的家,即使再去四海漂泊,心中也已有了一份归宿,但与此同时也就有了牵挂,对于那些天性不羁的浪子来说,总觉得历史束缚了他们的手脚,像古龙及其大量追随者就完全抛弃了历史,可也有的又不愿与历史彻底划清界限,于是便会选择虚托历史的手法。小椴的佳作《杯雪》便是以南宋为背景,写江湖侠士与朝廷高手的争斗,而小说中绝大多数人物皆为虚构。
四、架空型,也可称为伪历史型。即对历史可以随心所欲地窜改编造,甚至是完全虚构一段从未发生过的历史。作者有着空前的自由度,什么时空穿梭、乾坤颠倒,凡想象所及,便可任意为之。由于这类作品想象力丰富、内容浅显、格调轻松、文笔随意,很合乎网络时代的青少年的欣赏口味。以黄易的《寻秦记》、《大唐双龙传》为先导的架空历史的玄幻武侠,如今已成为最盛行的武侠类型。
从选材上看,武侠小说最常采用的是内祸频仍、外敌入侵或朝代更替的历史阶段。在这些阶级或民族矛盾空前激化的时代,中华大地处于动乱、征战、分裂等各种严重危机之中,而自古乱世出英雄,恰好让武林侠士们得以大显身手,也便于展现他们“为国为民”的崇高思想境界。作者不仅可以充分表达作品的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的主题,还可以借机阐发自己的历史观和人生观。
因此像什么唐安史之乱、宋靖康之难、明土木堡之变、清三藩造反以及各个朝代末期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等题材,都被武侠作家们踊跃选购。在这方面,购买力最强的当属梁羽生和金庸二位。有评论者不无夸张地讲:从唐代的武则天专权夺位到晚清义和团运动,中国千余年的重大历史事变几乎都被梁、金二人写遍了。而唐之前的历史距今又过于久远,要么给人感觉不大可能产生如何高超神奇的武功,要么就是读者太陌生不很感兴趣。再有像汉末三国和隋唐之交,人们虽很熟悉,但受史书和戏剧等方面的影响,又认定那是关羽、秦琼等马上英雄纵横的天下,好像没有侠客什么事。
所以无数武侠作家慨叹:好的历史背景都被梁、金等大师用光了。有他们珠玉在前,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敢再写带正统味道的历史武侠了,故而古龙那样模糊时代背景或黄易那样架空历史的武侠小说才会大行其道。那可供武侠创作的历史题材当真已消耗殆尽了吗?
也不尽然,单说明代戚继光抗倭,迄今就未被人用真正的大手笔给予精彩再现。此外,谁规定老舍之后别人就不能再写民国时的老北京了?前人用过的历史背景还可以翻新嘛。时代不同,人的思想意识也不同,像凤歌的《昆仑》写的是宋元之交,似乎在走梁、金的老路,但其看问题的角度及许多观点皆与前辈大相径庭,同样是富于新意且大受欢迎。
二战题材已被全世界作家写了半个多世纪,迄今仍在不断涌现相关的优秀作品。中华有上下五千年光辉璀璨的历史,伟大的人物和重大的事件难以计数,怎会被两三代武侠作家就这么轻易写尽呢?关键是要开掘新思路,融入新理念,让传统的历史武侠焕发出新时代的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