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北大著名学者兼翻译家林纾在《小说大观》上首次以“武侠”为类目发表了短篇小说《傅眉史》,由此“武侠小说”一词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而从其诞生之日起,争议与批判之声几乎就未曾断绝过,特别是总有些正统文学的知名人物不停地对其口诛笔伐,誓要除之而后快。还珠楼主便是看到一篇针对他《蜀山》系列极端尖刻的批判文章,悲愁难抑,引发了脑溢血,不久凄然辞世的。
列位若问“武侠”究竟有什么滔天大罪?其实无非它是一种典型的脱离现实、纯为娱乐、不能启迪民智的读物,也就是严肃文人眼中所谓的“文学垃圾”和麻痹大众的“迷魂汤”。
不幸的是,“武侠”最适合表现的是古代的人事,自然难以近距离地紧贴现实,而它的本质也决定了其无法从“通俗”彻底变为“高雅”,即便金庸、梁羽生也只能竭力地加入些附庸风雅的内容而已。
但应当说,“武侠”自身的确爱犯一些毛病,很容易授人以柄。因此,要想摆脱屡遭责难的命运,武侠作家们在创作时对于几项重要的禁忌必须给予高度的关注。
第一就是要忌杀戮欲望。由于武侠小说写的是以武行侠的故事,其中就难免含有不少打斗死伤的暴力成分。虽然侠客们是路见不平才仗义出手的,但也不能为此就容忍他们的滥杀无辜。
封建社会产生不公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以专制压抑民主、以君权践踏法律。侠的出现表面上是帮底层民众维护正义,实质上是用另一种形式的人治来代替原有的人治,而且“用侠客纵横的江湖世界来取代朝廷管辖的官府世界”(陈平原语)其实更为凶险,因为江湖规范多是依靠武力来维持的。再者侠掌控着赏善罚恶的大权,可又有谁来监督他们的行为是否公正呢?早在《水浒传》里,李逵、武松等人便有不少所谓“快意恩仇”的滥杀行径,可从扈家庄、鸳鸯楼中那些冤死者的尸身上,我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什么“替天行道”的正义性。
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中认为,武侠作家经常标榜侠客“平生不杀好人”,是想“将杀人行为道德化”。他还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自称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二是《陆小凤》中西门吹雪喜欢观赏杀人的血花,“幸好他杀的人,都是该杀的”。之后陈先生进一步分析道:“即使所杀者确为恶人,能于杀人中得到无穷乐趣者,也无法掩饰其潜藏的嗜血欲望。”
陈先生的揭示着实透辟。若说到“嗜血欲”,温瑞安的作品里就表现得更为鲜明,他的“四大名捕”就经常大开杀戒,尤其那个冷血,杀得尸横遍地还坦然自若,虽身为执法捕快,却更像个杀人狂,真是不负其名。
生命对于每一个人都是最宝贵的,而侠客只是对自己想拯救的人施仁义,却漠视其他人的生死,这本身就不是公正平等,就是对人性、人道、人权的轻蔑,所以再伟大的侠客,若草菅人命,也必须唾弃。
但武侠中不仅不谴责侠客的滥杀,有时竟对嗜杀的歹人也显露出过分的宽宥。《天龙八部》中所有罪恶的始作俑者慕容博,放下屠刀便可以立地成佛了;戕害无数婴儿、丧尽天良的叶二娘,因其身世可怜又是主人公虚竹的生母,作者也给予了不少同情的笔墨。我们不禁要问:对这样的恶魔居然宽大为怀,那侠义的公正又何在呢?
滥杀确是武侠文学最该根治的流弊。笔者以为,武侠作家应该认真推敲每一次杀人的必要性,不要妄动杀念,让自己的作品里充满血腥味。
第二是忌腐朽意识,像什么三纲五常、皇权至上、尊卑有序、愚忠愚孝等。如今不是生活在君主专制时代,我们笔下的人物无须像宋江那样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更无须像黄天霸那样充当朝廷鹰犬。如果说明清时期的作家逃脱不了历史局限,不该太过苛责,那如今的武侠中还去描绘公案武侠式的“由明君、清官、义侠组成的完美天下”,可就真是故意要迷惑和愚弄民众了。
受辛亥革命以来的民主思想影响,多数武侠作家都努力站到民众的立场上,对封建帝王及其走狗采取讽刺批判的态度,这是时代进步的表现。但其中也有不少作家接触了过多的传统文化,心中总残留了些封建情结,连一向表明支持被压迫者的梁羽生、金庸,还分别在《女帝奇英传》和《鹿鼎记》中将皇帝过度美化了一番。至于像徒弟对师傅百依百顺、百姓对侠客顶礼膜拜、江湖兄弟对带头大哥绝对服从等武侠中的常见情节,体现的都不是当今应弘扬的自由平等理念,若过多渲染,难免误导读者。
第三是忌迷信思想。旧派武侠中常将神魔法术与武功混为一谈,像服灵丹长生不老、练神功刀枪不入、学咒语驱妖辟邪之类的欺世怪谈屡见不鲜。新派武侠对此虽有所摒弃,但为吸引读者,又不时将武术的能量无限夸大,尤其是将内功心法说得神乎其神、无所不能。当今玄幻武侠盛行,旧日的不少荒谬邪说借机又死灰复燃。而有些玄幻作者写起那种神怪诡异的情节来,总是乐此不疲。你要像《西游记》那样明确地编神话也就罢了,可他们却偏是挂羊头卖狗肉,打着武侠的旗号写妖魔鬼怪,这对读者(尤其是青少年)实在是一种毒害。
第四是忌重男轻女。《水浒传》歧视女性是出了名的,可那是写于封建的男权社会呀。到了金庸、古龙、黄易这些现当代武侠作家笔下,女性该受到应有的尊重了吧,结果却是一个比一个糟糕。金庸文中是清一色的“众女追一男”,女性都唯男人马首是瞻;古龙学了点西方存在主义的皮毛,更助长了他的大男子主义,将女性不是写成男人的附庸,就是写成邪恶的魔头;黄易更是放纵无度,借武侠大肆张扬其男性的本我情欲。除梁羽生外,在下未见哪个武侠大家对女性是诚心敬重的。这一传统糟粕若不革除,武侠还将饱受评论家与女性读者的斥责。
第五是忌篡改历史。梁羽生、金庸等名家虽也有对历史不当的改造和演绎,但整体上还顾及基本史实。而有些作家则是任意地歪曲历史事件、诬蔑历史人物,将历史搞得面目全非,严重违背了历史的本质。如今个别网络武侠,甚至让其主人公随心所欲地扭转乾坤,带着中国军队今天灭日本、明天征欧美,只图自己一时之快,其实相当荒唐无聊,毫无思想与艺术价值可言,必须摒弃之。
此外,像哥们儿义气、大汉族主义等思想层面的问题也都是须当忌讳的,否则武侠就会像骑士小说那样成为一种“精神鸦片”(塞万提斯语)。
从艺术角度上看,武侠最大的禁忌有两点:一是重情节、轻人物,二是公式化、模式化。特别是后者,乃武侠之大敌。不要忘记当年骑士小说覆灭的根本原因就是思想的腐化和艺术的僵化。
在这个空前自由的时代,不少作家最讨厌的便是创作上被设置什么条条框框,但有时候这雷池就是不能轻易越过。笔者前面所讲的一系列禁忌,皆关乎武侠的生存与发展,望广大武侠作家们予以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