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傻二决定拿起手枪的那天,他就毅然将脑后的那条“神鞭”剪了(冯骥才《神鞭》);沙子龙不愿意改用手枪,他也只能将镖局变成客栈,并铁了心不再传艺,让“五虎断魂枪”的绝活和自己一块儿进棺材(老舍《断魂枪》)。
手枪是传统侠客的终结者,如今只有精神失常或痴迷邪教的人才会相信,古代的神功能够抵御现代的枪炮。所以许多人把梁羽生《龙虎斗京华》里表现的义和团运动时期作为武侠小说的极限,其后便是热兵器的天下了。
一生致力于武侠革新的古龙曾经尝试着写了一部现代都市武侠《绝不低头》。小说写的是乡村女孩波波只身从石头乡来到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寻找父亲,并与两个黑道青年黑豹和罗烈发生了情爱纠葛。最终残酷到“人吃人”的黑帮世界让波波彻底绝望。倔强的她不肯随波逐流,奋力抗争,结果为保护奄奄一息的黑豹,惨死在罗烈的利斧下,但临终前的她也绝不向邪恶低头。
单从技法上看,全书故事曲折、结构紧凑、节奏明快、人物个性也较突出,至少属于古龙小说的中品,尤其难得的是采用了女性作为主人公,实为古龙的一大突破。但作品没能写出现代都市应有的浮华与喧嚣,所描绘的场景仍旧带有明显古装武侠味道,视角也仅是局限于黑帮间的争斗,未能展现更广阔的社会背景,暴露出作者底气的不足。再者过多地表现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极大地弱化了古龙擅长的侠义豪情。
在打斗描写上,由于受都市环境限制,不可能再出现“小李飞刀”、“灵犀一指”那般奇妙的武功了,古龙又不肯让侠客拿起手枪,只得被迫退回到郑证因式的写实套路,这又折损了不少古氏武侠应有的魅力。
多数读者都以为该书写得不伦不类,其水准远逊于古龙原本的江湖武侠。这次失败的实验导致古龙再未创作过都市武侠。
但不久之后,擅长模仿古龙的于东楼又假托古龙大名撰写了一部更为纯粹的现代都市武侠——《枪手·手枪》。小说讲述了香港太平山下“四大枪手”之一的白朗宁无故卷入黑白两道的仇杀之中,后在好友的帮助下战胜枪王欧喜等强敌,摆脱危难的故事。
书中的侠客已将刀剑全换成了手枪,武功的较量也变为拔枪速度与射击精度的比赛。为不使拿枪的中国武侠蜕化成美国的西部游侠,小说的思想内涵、写作风格等都尽量贴近江湖武侠。主人公是典型的古龙式浪子,本领过人而又放浪形骸,整日寻欢作乐,内心却孤独失落。无心插手是非恩怨,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外还有善恶争锋、英雄救美、高手对决之类的传统内容。因此作品不过是借了个现代社会的外壳,骨子里的武侠味道丝毫未加改变。
如此的创作思路应该还算高明,可惜于东楼的才情实不及古龙,小说情节俗套、文笔粗糙、人物形象模式化,至多是个娱乐性较强的纯商业作品。因而该书虽未招致一片骂声,但也惨遭读者及评论界的奚落。
两部都市武侠的相继折戟,令这一武侠类型的可行性大受质疑。叶洪生干脆认为:“托古言事的武侠小说必须具备传统中国风味,绝不可用‘现代’来包装;否则小说文理、神理的一致性势将破坏无遗。”
随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港台整体武侠文学创作式微,都市武侠也就此沉寂了多年。不料在1986年,一部品质非凡的都市侠义电影《英雄本色》横空出世。影片的主人公宋子豪与小马是香港伪钞集团的重要人物,又是情同手足的挚友。一次,子豪去台北进行伪钞交易,被手下谭成出卖,受伤入狱。小马孤身赴台复仇,除掉了当地黑帮头目。子豪出狱后回到香港,决心改邪归正,但得不到身为警官的弟弟子杰的谅解。而成为黑社会大佬的谭成则继续加害宋家兄弟及小马。子豪忍无可忍,联合小马与谭成展开血战,小马不幸身亡,子豪击毙谭成后,在弟弟的陪同下向警方自首。
该片导演吴宇森师从“武侠电影巨匠”张彻,他将老师的古典武侠进行了精心的现代包装,但所表现的传统侠义主题与江湖情怀却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片中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极力张扬的是兄弟朋友间的忠诚和情义,是一部令人血脉贲张又热泪盈眶的男人电影。片中充斥着阳刚气十足的经典对白,如“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朋友”;“我就是神,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就是神”;“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要证明我多了不起,只是要告诉别人,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等等,每句话都尽显英雄侠士的豪情。而小马哥这个玩世不恭又义薄云天的现代侠客,更是被塑造得熠熠生辉。他手持双枪信步于横飞弹雨中的潇洒形象,简直就是李白《侠客行》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完美再现。影片由奸人背叛、侠士落难直到英雄奋起复仇的故事架构,还成为了江湖黑帮片的叙事范本。
从任何一个角度讲,《英雄本色》都堪称都市武侠文学中里程碑式的作品。在影片里,你能体味到乱世江湖、兄弟情谊、快意恩仇等一切正宗武侠小说应有的感觉,使人们确信“拿起手枪后的侠客依旧光彩照人”。
《英雄本色》产生的空前轰动效应带动了港台江湖片的创作热潮,《喋血双雄》、《赌神》、《龙虎风云》、《辣手神探》等优秀作品纷纷出炉,但奇怪的是,武侠小说界却未能就势跟进。
江湖电影虽将都市武侠推上了高峰,但它也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那就是如今已是法治社会,在封建时代里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侠客们如何才能迈过现代法律这个门槛来任意行侠呢?所以在通常的江湖片结尾便总能见到类似的情景:侠客一番浴血拼杀,将恶人全部剪除后,四周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姗姗来迟的警察将侠客绳之以法,最后一个镜头则是侠客款款地踱进监狱。
这种浪漫的江湖电影自身颇为短寿,不到十年工夫,拿着菜刀铁棍打打杀杀的“古惑仔”们便将都市武侠梦彻底打破了。此后的江湖片则尽是些淫乱、吸毒、谩骂和乱打乱砍。即便《江湖》、《黑社会》这样的所谓大片,呈现的也只是帮会的争权夺利和兄弟残杀,传统的江湖情义已荡然无存。
当今我们只能从《寻秦记》那种时空穿梭、古今大战的玄幻武侠小说中隐约看到些现代都市的影子,而那不过是点吸引青少年读者的噱头罢了。
也许武侠文学确实存在“宜古不宜今”的先天局限,但武侠要革新,要与新时代契合,就应尽力尝试都市题材。而《英雄本色》等作品的成功也表明,都市武侠之路并非完全走不通,还是值得武侠作家们去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