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上海市区,五光十色的霓虹给街道增添妩媚的光鲜,两边的树上扎着一串串紫白相间的小灯泡,商厦玻璃幕墙变换着颜色,远处高立的建筑蓝色的灯光勾勒出轮廓。这样的夜晚我见过很多次,喧嚣的购物广场,来往不断的车流,还有一辆黑色的奥迪和它年轻的男主人。“林艺,”徐梦按下车窗,对我喊道,“快上车,我们去看电影。”
“现在?这么晚了,去哪里呢?”我站在路边,身上还背着书包,风将我的头发吹乱。
“上来再说。”徐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急切地说道。
我只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里的温暖即刻将我包围,坐垫也非常柔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舟,虽然只是一个在昏暗灯光下的侧脸,也没有对我说什么。车子在奉柘公路上驰骋,两边明媚的黄色路灯一盏盏向后退去,将浓重的夜色照成朦胧的梦境。他开车很喜欢听慢歌,在车里小小的宁静空间里,即使大家都不说话也显得非常自然。我记得在过了最后一个收费站的时候,车载音响里响起了阿妹的《解脱》,在那一刻显得如此深入人心。我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难过,空气里浮动着带着他香水味的温柔情愫。
“林艺,你累了的话要不先睡一会儿吧,”徐梦转过头来对我说,还递给我一个棕色的圆形垫子,“还有一段距离呢。到了我再喊你。”
我觉得我并没有很疲惫,相反这样一种沉浸在音乐中的慵懒使我感到很兴奋,但是我还是接过了那个毛茸茸的垫子,双手环绕紧紧地抱住了它,觉得很安心。
还有一次见过这样美妙的夜晚,也是和徐梦一起,为了庆祝舟的生日,在新锦江大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上海的夜景尽收眼底。林立的建筑群,星星点点的灯光,很小很小的车子在纤细的街道上流淌,我仿佛还看到了暗潮涌动的黄浦江,两岸的灯光把流光溢彩投进江水里。餐厅在慢慢地旋转,窗外的景色缓缓变迁。我记得徐梦那天水红色的连衣裙,还有舟拿着她送的打火机喜悦的表情,他在她耳边用不低不高的声音说:“谢谢你,宝贝。”
车子已经驶进市区,外面的车辆已经略显拥挤了。“这到哪停车?”徐梦显得有些焦急。
“没事,商场底下一定还有空位。”舟熟练地右拐,排在几辆车后面缓缓驶进地下室。
从始至终,我觉得自己很局外,虽然他们两个都是上海人,但是我不想被当成巴子。
“林艺,下来吧。我们去看电影。”停好车以后,徐梦说。我这才看清舟的样子,他没有家耀高应该不到180,我按照徐梦的习惯特地看了一下他的鞋子,闪着光泽的Dr.Martens。
“你们饿了吧,我们先去买票,再去吃点东西。”他第一次看着我说话,虽然不是在对我一个人说,手还自然地搭在徐梦的肩上。我们于是坐电梯上楼买票,我先选了一个座位,接着舟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选了在我后面几排的两个位子。他故意不和我坐在一起,但是我没有问出口。“这里有徐梦最爱的茶餐厅,走,我们去喝点东西。”
我跟着他们进了一家装修考究的餐厅,选了一张四个人的桌子,舟和徐梦坐在我的对面。“还是要鸳鸯吗?我们两个点鸳鸯吧。”舟看着徐梦,手依然搭在她的肩上。
“我要和林艺点鸳鸯,哪个要跟你点,你不许点这个。”徐梦撒娇道。
“好好好。”舟笑了笑,给自己点了一份炒公仔面,给我们点了煲仔饭。
整个过程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尽量让自己吃得优雅点。“林艺,你现在和阿彬怎么样了?”徐梦忽然这么问了一句,此情此景一种屈辱感油然而生。
“什么阿彬?你同学?”舟在旁边问道。
“我跟你说啊,”徐梦显得很有兴致,“是林艺……”
“好了,别说了,我和他没什么的。”我急忙打断她,我害怕她说下去,我害怕她说出那些事实,我也害怕显示自己的不堪,我更害怕承认自己的贪慕虚荣。在我的生命曾经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虽算不上超凡脱俗,但也不愿意被世俗所羁绊,我以为我够洒脱,内心够强大,可以做到丝毫不理睬别人的目光。事实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即使变换了城市、增长了年龄,我还是始终拥有和这个物欲的世界相同的眉眼,一颦一笑都打在谐振的频率上,有时因为要强的性格甚至比别人更加期待能有一片辉煌。也许从我第一眼看到舟的时候,我就在暗暗质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拥有这样的一个男朋友呢?
那天我们看了《2012》,在回去的车子上我们都显得很疲惫。我们驶过的道路不会塌陷,楼群不会在我们身后倒塌,没有火山喷发,没有哀鸿遍野,没有旷世弥久的悲伤,我们脚下的土地平整坚实,所以我们必须永不停歇地坚强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奔跑下去。车上放着一首我没听过的钢琴曲,每一个音符氤氲成一片。徐梦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地睡去,我竟有了莫名的勇气,盯着他的侧脸不放,在这个小小空间,我和他都是如此清醒。
可惜我们不能永远这么清醒下去,分开后的一段日子,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想到那辆黑色的奥迪。我想起我以前那个关于家耀的梦,他开车来接我们一群滑雪的同学,轮胎压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可是现实是我根本不会滑雪,家耀也只是拥有一本闲置的驾照。“我见过徐梦的男朋友了,他开车带我们去看电影的。”一次,我对家耀提起。
“开车?太高调了吧。”家耀一边演算着题目一边说道。
“你怎么不开车?下次你开车送我回南京吧,你不是考了驾照嘛。”我说。
“林艺,”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不要无理取闹。”家耀说他们家没有车,他爸爸常开的那辆宝马是公家的,不能随便私用。
“那去买啊,又不是买不起。”我不依不饶。
“你坐那边把这几道我圈出来的题做了,安静一点。”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出一丝不满,还递给我一本习题集。
妈妈说,家耀的爸爸去北京学习了一段时间,回来当上了她们厂的厂长。听到这话,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我羡慕不完的东西,羡慕别人的男友,别人的爸爸,别人的容貌……家耀从没有向我提起过他爸爸这次提升,我知道他一定也不希望我到处宣扬。
对于车子,我其实一直处于一个比较麻木的状态,只能大概认识些logo,具体是哪一款又总是弄不太清楚。我爸爸在这方面更不如我,他有时候连一些经常见到的人的名字都能弄错,更何况那些不经常见到的别人家的汽车呢。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是各个化工厂的职工及其子女,很少有外地人,又或者说都是外地人。马路上跑的车子各式各样都有,就是没有出租车,又或者说都是出租车。开出租的有可能又是实验室的职工、学校的老师,他们开的也都是自家的车子,要的价格却好像有着江湖规定般的统一标准。我坐过宝马、奔驰、大众、广本,这些都是路上拦下来的私家车,从一处到另一处却都是一样的价钱。这样的童年经历曾经给我造成过误导,认为只要是车都可以拦下来给他五块钱让他把我带到别处。这样的想法无疑贬低了很多有钱人的地位,本来是想要炫耀自己的财富,结果俨然成了人民的公仆。
离开了家乡和谐的生存环境,我不愿意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去坐更不高级的出租车,我也不愿意去挤那些罐头似的公交车,我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出门。有的时候步行去看那片黄色的滩涂,远方是一片层层叠叠灰色的雾霭让我看不清海的颜色,有马匹缓慢地走过面前,带着咸腥的味道。这与其说是一种宅的生活方式,更不如说是一种等待的姿态。
上海最南端的海总让人感到深深的绝望,让我想到以前我很喜欢的一个女作家写的句子——让我们相爱,否则死。有的时候你不知道,海洋原来离我们这么近,那么广博,那么一望无际,走到这一步,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我和舟沿着海滩走了很远,他给我买了一个椰子,让我抱着喝。风又一次把我的头发吹乱,把一切背景吹成难以分辨的色彩,像是那些画在墙壁上的抽象画。
“好喝吗?是什么味道?”我们停下来,舟忽然看着我问道。
“没有味道,像白水一样。”我抱着椰子,略显委屈地说。
舟走上前,拿过我的椰子,接着俯下身轻轻地吻了我的嘴唇。“这个呢?”他问。
“是甜的。”我羞赧地回答道。奉贤的风此刻像是一群蒙着面纱的女子,低着头从我们身后走过。这像是一段回忆,又或者只是一个念想,它隐蔽却又猖狂,似爱非爱,只可惜没有人会把它镌刻在滩涂的石头上纪念。
“林艺,你看我的新鞋子,是匡威的新款,舟给我买的。”徐梦一次走进宿舍说。
“你看我的新裙子,我老公给我买的,你说我配什么衣服好呢?”徐梦又一次走进宿舍说。米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了那条日式短裙上。“徐梦是好福气啊。”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衣服我不知道,倒是可以配上次他给你买的包。”我说。
“你说的是哪一个?”徐梦打开衣橱,回头问我。
我的头感到晕晕沉沉,心里一阵压抑。“就这个吧。”我随便指了一个白色的。
后来徐梦很少再说有什么是舟送给她的了,因为是在是太多了,她只好告诉我们什么是自己买的。放暑假的时候,他带她去新加坡玩了半个月。“办签证实在是太麻烦了。”徐梦给我发短信抱怨。我盯着手机屏幕,想了想,没有回她。那年暑假,我从市区图书馆借来了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和渡边的《冰纹》。我给家耀打电话,他挂断不接,电话那头服务音的变动告诉我他出省了。我只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想到了那片令人绝望的海滩。
“你前段时间去哪里了?”一段日子后,我终于找到了他。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害怕他的离开,我不敢牵他的手,只能攥着他的手腕问他。
“我出去旅游了。”他平静地回答我。
“和谁?去哪里?”我还是忍不住问。
“没和谁,也没去哪里啊。”家耀还是像以往那样,什么都不愿意透露。
“你说啊你说,你不说我不给你走。”我胡搅蛮缠。
“林艺,你又开始莫名其妙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失望。
后来米告诉我,是她和家耀去了杭州他的一个朋友家,那个朋友我也是认识的。他是我的家耀,朋友也是我和家耀的朋友,为什么带的不是我,我在心里像个孩子般委屈地想着。
“你们好上了?”我伤心地问米。
“怎么可能,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米说。
“普通朋友他怎么和你去旅游,不和我去?”我继续追问。
“林艺,你真是莫名其妙。”平常一贯忍让我的米也有点不开心了。
“你看,你们讲话语气都变成一样的了。”我再也控制不住,难过地把头埋进被子里。
第二次见到舟,便是那次他的生日。“今天晚上,就我们三个吗?”我对舟没有再找一个男生介绍给我认识表示不满,但是关于这一点我什么都没说。
“他不喜欢太多人,偏向于比较小型的聚会,这样说话比较自在。”徐梦解释道。
“那就你们两个好了啊,干嘛还喊我这个电灯泡?”我问。
“他说他想你了嘛,”徐梦诡异地笑笑,但无疑是在开玩笑,“再说我也想让你陪我。”
即便这样说了,但是我电灯泡的角色是毋庸置疑的,整个晚饭吃得我浑身不安,真好像并联在了220V电压两端。“林艺,我敬你。徐梦跟我常说,你是她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我感谢你对她一直以来的照顾。”舟向我举起红酒。
“没有没有。”我不好意思地举起杯子。喝完酒头更加难受了,脸像灯泡一样灼热起来。
“林艺,你吃吃这个。”舟对我不怀好意地微笑。
“这是什么啊?”我盯着面前这个小碗里的模糊的菜肴。
“吃了我再告诉你。”他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我只好把那个灰色的貌似肉类的东西放进嘴里,不安地嚼了嚼。
“这是蜗牛。”在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时候徐梦突然说,她看着我的满脸惊讶也笑了。
舟又陆续拿了几盘我没见过的菜过来,并告诉我该怎么吃。我大开眼界,并且觉得以我的智商也就适合当一个灯泡了,还是一个国产灯泡,90%的能量都转化为热能了。
回去的时候,我又一次坐在车后排那软软的垫子上,今天我终于看清那是层鹅黄色毛茸茸的垫子,摸上去很舒服,坐在上面也不觉得闷热。“徐梦,这垫子真舒服。”我说。
“是的,确实很舒服。”徐梦转过来冲我一笑,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那辆黑色的奥迪终于还是驶进我的梦里,有一天晚上,我等了很久,徐梦也没有回来,那是她第一次夜不归宿。那辆车子在我的梦里悄无声息地在浓重的夜色中穿行,直至海边。当风给车子披上一层凉意,车载音响里放起一首CraigDavid的<CocoaButter>,车里的气氛撩人****,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小时候看过一本书,一辆大巴驶进夜晚的浓雾里,当浓雾散去白昼来临时,车上的人发现他们到达了一个未知的国度。这两种夜晚同样令人神往,只不过前者将梦想变为现实,后者将现实变为梦想。
“我上次看到米和家耀一起自习呢。”蓉蓉无意间向我提到。
我竟然没有特别惊讶,由于地方差异,米高中的时候学得比我们少一些,上大学后自然没有我们学的那样轻松,她经常会去向家耀请教一些问题,难免一起自习。虽然家耀说他喜欢一个人自习,但现在想来,这句话的适用范围可能不包括米。
米似乎总是占有一定的特殊地位,不仅仅是地域、民族、长相的差异,在待遇方面也和我们不完全相同。我们学校有一个规定,留学生坐校车不用买票,只要出示证件就可以了。可是并不是所有人记性都那么好的,有的时候忘记带证件,司机看他长相比较异域也就让他直接上车了。所以米大概是钻了这样的空子,自从她把一头乌黑的头发染成暗黄色以后,坐校车就从来没有买过票了。“下次上车,你就跟着我,跟我说英文。”米这样对我说。
“好。”我很乐意尝试。可是,我们一上车,司机大叔还是满口上海话地让我买票。
“你长得像外国人,都不用说话就直接上车,我英文讲再好也没有用。”我坐在她旁边,沮丧地看着她。米笑着看着我,她的眼窝深陷,五官立体。
米又结识了几个真正的俄罗斯留学生,可是他们的英文都很烂,在一起说话常常鸡同鸭讲。“家耀的英语很不错啊。”米走进宿舍,眉飞色舞地说,“下次就找他给我们翻译了。”
我说:“当然了,高中的时候,他还代表他们学校参加过希望英语风采大赛。”
就这样,家耀不仅当了米的家教,还当了她的翻译,她简直寸步不能离开他了。
又是一个清晨,我站在阳台往下望去,楼下是一大片草坪。太阳好的时候,有些留学生会在上面铺些毯子、衣着暴露地晒日光浴。可是今天是个阴云密布的日子,没有下雨,天空显得很低,我的视线又变得非常模糊。但是我还是无法回避地看到了等在楼下的家耀,穿着我熟悉的浅色格子衬衣,双手插兜。
米还在宿舍里换衣服。“天气这么不好也要出去吗?”我问。
“是啊,今天篮球队有集训。”米从柜子上面取下一个篮球,用布擦了擦。
“我买了些包子,你带几个吃吧,估计你们没时间买早饭了。”我说。
“好啊,”米走过来,选了一个肉的,然后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家耀想要吃什么馅的。”
“他喜欢吃甜的。”我用一个袋子装了几个豆沙馅的包子递给她。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中午我妈妈有一个加样,不能从厂里赶回来,打电话让我去家耀家吃饭。我记得她妈妈和蔼的笑容,对我说:“我们家耀喜欢吃甜的,菜都偏甜,你不要太介意啊。”我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可是当我用筷子拣起几粒炒花生米吃,却忍不住吐了出来。原来炒花生米也有可能是甜的,上面撒的不是盐,而是糖。
有的时候,家耀就像这盘炒花生米一样让人感到表里不如一,看上去是咸的,吃起来是甜的。即便这么多年的相处,我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已经差不多了解他,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也有一天,他可能站出来颠覆我所有的猜想。他也会站在楼下有耐心地等着一个女孩,放下手中的习题安静地听你说话,听到一个女孩的赞许时发自内心喜悦地微笑,能够和另一个人在自习教室呆上一天,抽出时间陪她走过一条条街道,在路边吃羊肉串。
所有的一切,只要是碰到了真正想要遇见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