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公投——整个城邦，近万名市民，那种场面只是想象一下就感到很混乱。大法官在高台上朗声诵读《法典·序章》的时候，上百名法典委员会的官员同时在广场上维持秩序，勒令大家保持安静。集会已经进行到第二个小时，很多人站不住了。
洛瑟离开父母，再次回到蓝发女孩身边。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近造成的错觉，这一次他觉得女孩连皮肤都微微发出海洋的蓝色，如海水那般有着粼粼的光。
“喂，你什么都知道吧？你到底是谁？”洛瑟的语气强硬直接。
女孩儿扭头看了看他：“今天集会的目的，你猜到了吗？”
“啊……”
没等洛瑟回答，高台上的声音忽然洪亮起来。身着金袍的大法官和紫衣加身的最高神父共同宣布：今天要为克克兹和他女儿的香皂寻找新的主人。
洛瑟无意间听到，不远处的父母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
“爸爸和妈妈，好奇怪……”洛瑟喃喃自语。
蓝发女孩儿忽然抓住他的手，一阵透骨的冰凉渗入洛瑟心底——并不是冬天的那种凉意，而是想让灵魂逃离肉体、结束生命的那种——洛瑟打了个寒战。
女孩儿面无表情地说：“要开始咯。仔细看。”
二人和千百人一同望向高台。
“众所周知，我们不能随便决定香皂的主人。只有禁忌之力自身，才能决定禁忌之力的去向。”
大法官庄重地说出这番话时，蓝发女孩和洛瑟的父母都缄默不语。相比周围耳语纷纷的城邦市民，他们三个显然太安静了。回忆起车里父母向自己告诫的一幕，洛瑟产生了一种想法：也许在这万人之内，只有这三人是知道真相的。
“所以今天我们要将所有市民的禁忌之力融合！在获得神的旨意后，力量将重新分到各人手中！”
如一声炸雷。此言一出，纵使再有一百名官员也无法维持秩序。同样身为法典委员会一员的伊塔被他的同事拽着拖出人群，希望他能加入到工作的队伍中。而艾米终于意识到儿子已经不在身边，所以当她发现站在十米外发呆的洛瑟时，像豹子一样扑过去将他紧紧搂住：“吓死我了洛瑟，要老实呆在我身边，记住了吗？”
“妈妈，”洛瑟太熟悉十年前的荆棘林战役，所以对融合香皂这种事的后果，连想都不敢想，“法官爷爷说的，是真的？他是认真的吗？上万人的香皂合并起来，我们也许、也许全都会死的啊！也许……也许连周围的城邦，都不会有人幸存。妈妈，他是法官啊，他难道不知道吗？难道要让‘荆棘林战役’重演吗！”
“嘘，”艾米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在她温暖的怀抱中，洛瑟感受得到母亲的颤抖——“这已经不是你我可以阻止的事情了。抱好你的盒子，然后乖乖和妈妈呆在一起。”
“可是，”洛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还有全民公投！只要投票不通过，这个决定不会被执行的！”
蓝发女孩突然出声，道：“你以为，融合禁忌之力就不是大多数人的意愿吗？”
洛瑟愣住。蓝发女孩默默伸出右手臂，蓝色的手臂和手指组成无情的箭头。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他看到的并非是像他一样恐惧、担忧的脸；恰恰相反，眼前的一幕让他如坠万丈深渊：窃喜的妇人、期待的商人、兴奋的孩童、跃跃欲试的官员……除了寥寥几个痛哭流涕的老人外，剩下的近万之众简直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香皂的融合。
“这是为什么……”洛瑟觉得他突然不认识这个世界了。心脏快速不安地跳动着，所有的一切鲜艳颜色在他眼中瞬间变成了冰冷的深蓝。
艾米注意到儿子扫视四周的眼光，看到他绝望的表情，心碎地紧紧搂住他，不让他再看：“宝贝，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还太小……你的心会坏的。”
“告诉我为什么！”洛瑟挣开母亲的怀抱尖叫。
艾米看着一夜长大的儿子，忽然露出微笑。她蹲下，和儿子的视线正好平行。唇齿微动，她打算告诉儿子所有的一切。
洛瑟看到艾米眼中的泪光，想起几小时前还和妈妈一起坐在餐桌旁吃加了香草的鸡蛋、喝奶牛姆姆新产的牛奶、高兴地看父亲被鸽子欺负……一切都像梦一样。他想永远和父母像这样生活在一起，享受每个清晨，共同分享知识，在父母慈爱的目光中成长，保护由他、爸爸妈妈、奶牛姆姆共同组成的温馨的家。所有的回忆，他统统都不要丢掉。这是他生活下去的力量，没有这些回忆，他将忘记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由谁给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活下去。
他看着周围的人，那些窃窃私语、欣喜若狂的人。如果像荆棘林战役中的年轻人们那样，他也永远失去记忆，那他宁可现在就死去！就让灵魂灰飞烟灭去吧，就让父母永远活在心底，和自己在宇宙的无垠中相伴到末世吧！反正，失去记忆的自己也将变成一粒孤沙，这座城镇也将变成一片荒漠。互相没有羁绊，彼此没有联系，失去记忆的灵魂将孤独地消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洛瑟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妈妈，”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决绝，成熟得像个真正的男人，“他们难道不怕‘荆棘林战役’的噩梦重演吗？”
“这一次是书撒了谎。在那次战役中失去记忆的不仅仅是战士，而是全城邦的所有拥有‘香皂’的人——包括我和你父亲。”
“不会的……那些知识还是爸爸教给我的！”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还要多谢你。”艾米慈爱的目光像阳光透入洛瑟心中的阴霾，“你是在那次战役后出生的，当时洗礼神父像平常一样，在另外几名神父的保护下，将我和你父亲的香皂融合。我们看着它二合一，然后很快一分为三。重新拿到自己那份香皂的时候，关于‘荆棘林战役’的记忆忽然全部回来了。你父亲也有同样的感受。那时我们就想，也许你是与众不同的；也许你是神的使者，帮城邦脱离未来的灾难。”
“可那座纪念塔！”
“还记得那个记录下战役的旅行艺人吗？是他和他的艺术团出钱建造的这一座纪念塔，土地方面还是你父亲批准的。”
“这么说，其他人并不知道融合禁忌之力将有多大的灾难，甚至包括大法官他们，是吧？”
“很遗憾，但你说的是对的。”
“那么，他们又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因为‘力量’。”
“嗯？”
艾米站起身，高大得像个女神。不知何时，全民公投已经开始。周围的人纷纷举起手，像黑暗的密林一样包围着没有举手的艾米、洛瑟和蓝发女孩。“称呼它为‘禁忌之力’是有道理的，它会带来奇迹。在灵魂里行走、轻松抹去痛苦的记忆……这些奇迹般的力量足以让任何一个凡人产生贪婪之心。人们会期待得到更多力量，像被诱惑的孩子，抛弃理性而选择争夺。现在，就是一个分配力量的时候。这些人，”艾米环视四周，“这些贪婪的蟒蛇已经吐出信子，谁也无法阻止它夺取猎物的野心了。”
“但是，”洛瑟又一次提问，这次的对象不是母亲，而是那个通体蓝色的女孩，“合并香皂的真实目的不是分配，对吧？”
“没错。你很清楚，并且你也说出来过。”那个女孩用幽幽的声音缓缓道来，“克克兹为什么被绑在刑架上？有些事，从来不是光明正大。比如行刑这件事。”
正说着，最高神父的声音又一次在高台上洪亮地响起——这正是广场设计成碗形的独特之处，声音从焦点发出，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变得格外嘹亮。
“全民公决结果：提议通过！那么，神圣的一刻即将到来！请各位做好准备，取出香皂。圣职者们将作为神的代言，开始融合！”
蓝发女孩忽然走出人群。洛瑟一惊，伸手去拉，却被母亲拦住：
“回来洛瑟！你干什么？”
“不能让她离开我们！太危险！”
“你说谁？这里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啊？”艾米奇怪地看着儿子。
洛瑟周身一凛，双腿几乎不能动弹。他颤抖着看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只见她一步一步向刑架的方向走去，终于在洛瑟视线的边界驻足，回身向他报以微笑：
“我的名字是丝芙，父亲叫克克兹。邻居称我为‘冰河丝芙’，我觉得现在的我更配得上这一称呼。”她指的是自己通体冰蓝这件事，“在你未出生之前，我的哥哥和青梅竹马的丈夫就战死在‘荆棘林战役’了。在巨大的悲伤中，我竟然躲过了禁忌之力融合造成的浩劫，保留下关于那场战争的回忆。苟活十载，我无数次战争纪念塔下向路人讲解它的来历，无数次散发关于那场战役的图书章节，希望唤醒大家的回忆。可是……一旦离开那座塔，人们就会忘记它的故事；一旦放下传单，人们甚至会忘记收到过传单这件事！无论我再怎么努力，永远也不能让那段回忆重新回到大家的脑海。于是，我选择了割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在和你共同钓鱼之后。”
铃声传来，洛瑟看到她手腕的银链下有一条深褐色的伤疤。
“丝芙，回答我，你的灵魂为什么没有消失？”
丝芙微笑：“你说话好像个神父。我的父亲克克兹并不是疯老头。他用尽香皂的力量，在他的灵魂中为我建造了‘甬道’。我躲在里面，所以我的灵魂依然活着。”
“我明白了……法典委员会想用禁忌之力抹去你父亲的生命和灵魂，同时也抹去你的灵魂！到那时，你和你父亲的香皂都会消失，人们并不能得到更多的力量。这样一来，既去除了你和你父亲两个后患，也不至于发生力量之争。”
“你说对了一半。‘只有禁忌之力自身，才能决定禁忌之力的去向’。大法官的话，你信吗？千百年来，我们的城邦繁衍生息，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力量融合。力量分散在人民之间，法官和神父永远是忐忑不安的，他们的地位会被随时动摇。所以无数的日月里，他们的梦想就是：独占禁忌之力。而这，才是这次机会的目的。一旦人民交出香皂，它将再也无法回到人民手中。”
“那你要做什么？”
“只有在父亲灵魂的‘甬道’里我才能存活。如今，父亲的命运已无可挽回，我的灵魂也必将消失。但我点醒了你，这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
“法典城邦的孩子们都记得‘荆棘林战役’——你是这样认为的，对吧？”
“是的。他们模仿战役，互相战斗……”
“可那是在他们使用‘香皂’以前。一旦香皂被开启，那段记忆会瞬间消失。我想，这应该是那场力量融合遗留下来的鬼魅。”
“什么！”
“你看看全场，除了你，谁的‘香皂’还被封藏在盒子里？”
果然不出所料。人们纷纷举起了自己的禁忌之力——它们拥有各种形态，正如母亲藏在兜里的那只水晶球，父亲桌上的钢笔，还有丝芙的银铃手链——几百名神父一齐诵读《法典》，天空仿佛夜幕降临般愈加漆黑，各人的香皂反而闪烁出金色与紫色相交织的光芒。这些形形色色的物品忽然脱离主人的双手，向天空缓缓飞去，犹如虔诚的信徒般奔向大法官和最高神父所在的地方。
只有洛瑟的盒子纹丝不动。它的光芒越来越耀眼，洛瑟几乎无法直视它。艾米脱下罩衣，叠成几层盖在盒子上，可依旧是杯水车薪。一不小心，被艾米死死按在手心的水晶球突破阻碍飞向天际。艾米叹口气，然后看到匆忙跑来的伊塔。
“那根该死的钢笔！早知道应该摔了它！”他叫着，头发已经和洛瑟的一样凌乱了。
洛瑟没有工夫听爸爸说话。丝芙再次向他走来，银铃腕饰还在。只听铃声响起，丝芙微笑着走过洛瑟身旁，抓起艾米和伊塔的手。
夫妻二人忽然间发现眼前多了个通体冰蓝的女子，惊讶地说不出话。但艾米很快认出了她：“丝芙……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艾米姐姐，伊塔哥哥。我把一切都告诉洛瑟了。你们和我一样清楚，灾难来临时，除了躲藏在‘甬道’中的灵魂，这里将没有生命存在。‘香皂’会抹灭一切记忆，只有洛瑟的会保留，因为他没有使用过香皂，它不会干扰他的‘门之里’。所以这一段历史，也只有洛瑟会永远记得。”
洛瑟冲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平地狂风大作，四个人注意到由神父和巨大神像组成的保护圈正在缓缓收敛，很快，绝大多数平民将不再被保护，唯一受到庇护的是高台上的大法官和最高神父。
“如你所说，我也将死去！”洛瑟朝丝芙叫道。
丝芙微笑，用透明的手抚mo他的脸：“好孩子，你不会死，也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因为你既未启封‘香皂’，也未失去关于‘荆棘林战役’的记忆。这是我和你父母都不具备的。”
“那……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很抱歉，我想象不出。”
“那么……你和爸爸妈妈会死吗？”洛瑟泫然欲泣。他毕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父母像刚刚那样亲吻着孩子的脸：“宝贝，我们与你同在。”
眼泪滑落。
【言无的话】法典城邦最后的故事尚未结束，它与现下发生在刑警队的故事又有着怎样的联系？一切尽在下一节~btw，谢谢大家的收藏和点击！为了你们，我会一直努力下去，无论多少困难都会克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