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龙梦兆
长乐宫，临华殿。
卫子夫扶着夏荷的手走进殿内，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一个宫嫔打扮的人侍立在侧。卫子夫看她眼生，不禁有些疑惑，来不及细想，忙向太后施礼：“臣妾参见太后，愿太后金安。”
“平身！”
太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卫子夫抬头一看，太后笑容满面，看来心情不错。
太后拉着身旁那女子的手，笑道：“皇后，这是李姬，本是尚食局的女史，因为心灵手巧，被彻儿宠幸过一次，没想到，竟有了身孕。哀家就做主册封为娙娥了——李娙娥，还不参拜皇后？”
李娙娥袅袅娜娜地走到卫子夫面前，盈盈下拜：“臣妾参见皇后，皇后金安。”
“平身！”
卫子夫一手扶起她：“李妹妹珠圆玉润，生得一副福相，他日，必诞下皇子！”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方才李姬才和哀家说起，被彻儿宠幸以后，她曾梦见一条金龙飞旋于身边，又腾入高空，醒来后，就发现有了身孕。你说巧不巧，哀家当年也是梦见一轮太阳落入腹中，结果，就有了彻儿！”
卫子夫听闻，如同五雷轰顶，冷冷地看向李姬。李姬见状，立刻有些怯怯的，不敢正视卫子夫的眼睛。
好一会儿，卫子夫微微一笑，慢慢说道：“看来，李妹妹果然是个有福之人。”
李姬听出言辞中讽刺的意味，有些尴尬地垂头不语。
太后兴致正高，笑道：“李姬虽是女史出身，却十分善解人意，知道哀家近日胃口欠佳，特意做了杨梅糕，酸甜可口，令哀家胃口大开——皇后，你也尝尝！”
宫女奉上金盘，卫子夫叉起一块放进嘴里，略尝了尝，点头道：“果然甜中带酸，香气扑鼻，真是难得！”
太后开怀大笑：“哀家说的没错吧？对了，皇后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中秋佳节将至，宫中宴席之事还要请示太后。”
太后摆摆手：“哀家老了，精神也短了，这些事就由皇后做主吧！”
“诺。”
……
回到明光宫，卫子夫怒气未平，夏荷轻轻为她抚着胸口：“皇后不必动怒，李娙娥不过是小人得志罢了。”
两个宦官抬来满满一桌菜肴，卫子夫气冲冲地喝道：“撤了！”
夏荷忙劝慰：“皇后，没必要为那小人糟践凤体——瞧，这酒香玫瑰虾不是皇后最喜欢的吗？皇后多少尝一点。”
卫子夫勉强吃了几块：“那个贱婢，想必知道太后当年梦见太阳入腹的事，竟然胡编乱造什么‘飞龙’！简直就是东施效颦！说这些话来糊弄太后，无非想着以后生个皇子，让太后废了据儿，立他为太子！”
卫子夫越说越生气，将玉石筷子重重地摔在桌案上，夏荷笑着夹起一块虾肉放进盘里：“皇后息怒，依奴婢看，那李娙娥能诞下皇子或者公主，一切都还未知，他日生下公主，看她怎么圆这个谎！”
“万一生的是皇子呢？”
“那……也未必能如她所愿。”
卫子夫将虾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不行，孤不能冒这个险！”
“皇后已有了对策？”
卫子夫摇摇头，将筷子放下，重重地叹了口气：“孤再也没胃口了，撤了吧！”
夏荷笑道：“奴婢令人去些蜂蜜腌的杨梅如何？最是生津开胃。”
见卫子夫点头，夏荷忙命：“玉燕，快取些糖腌杨梅果来！”
玉燕踟躇着不肯离去，夏荷有些奇怪：“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玉燕跪下道：“皇后，奴婢有一事相告……”
卫子夫也奇怪：“何事？”
“禀皇后，奴婢生长在洞庭湖畔，村里人都以鱼虾为食，奴婢家贫，常常食不果腹，奴婢家人常食野果，但有一样，杨梅绝不和龙虾一起吃。”
“这是为何？”
“回皇后，奴婢也不知原委，只是听村里长辈教导的，奴婢幼年时确实亲眼见一人因吃过龙虾又吃了好些杨梅，结果当场毙命。”
卫子夫凝神想了想，笑道：“行了，你暂且退下吧。”
“诺。”
夏荷走到卫子夫身边：“皇后想到了什么？”
“将那对白玉雁颈瓶并一支蓝宝石珠花给李娙娥送去，就当是孤给她的贺礼！”
“诺。”夏荷取来花瓶与珠花，交给一个宦官：“吉祥，把这两样东西送到储元宫，就说是皇后……”
“慢着！”卫子夫站起身：“夏荷，由你亲自送去——这样才能显示出孤的诚意！”
“诺。”夏荷领命而去。
待她走远，卫子夫传来玉燕，摒退左右，笑道：“今日多亏你，要不然孤恐怕就要命丧黄泉了！”
玉燕躬身道：“皇后有上苍庇佑，福大命大，奴婢不敢邀功。”
“你说的可是真的？杨梅与龙虾一并食用真会令人毙命？”
“奴婢有几个胆子，敢欺瞒皇后？奴婢家乡代代相传，况且，奴婢也曾亲眼目睹……”
“好了，孤并非不相信你，只是，事关重大……”
卫子夫来到窗前：“你去将负责小花园洒扫的翠玉传来！”
“诺。”
片刻，翠玉传到，战战兢兢地参拜：“奴婢拜见皇后……”
卫子夫莞尔一笑，温和地说道：“今日孤去赏花，花树上没有一支枯枝，地上也没有落叶，可见你对孤忠心不二——孤特意赏赐你一盘酒香玫瑰虾。”
翠玉受宠若惊，忙谢恩：“奴……奴婢谢皇后恩典……”
玉燕将玉盘捧到翠玉面前，翠玉哆嗦着手拿起筷子，很快将虾吃得干干净净。卫子夫又吩咐：“玉燕，取些蜂蜜腌的杨梅来！”
玉燕应声而去，片刻，取来一碟红艳艳的杨梅。
卫子夫笑道：“吃些杨梅解解油腻。”
“这……”翠玉感激涕零：“皇后……要奴婢怎么担当得起……”
“对孤忠心的人，孤自然会加倍对她好！”
翠玉捻起杨梅放进嘴里，卫子夫望着窗外，余光牢牢地盯着她。片刻，翠玉忽然脸色煞白，手捂着腹部倒在地上，接着，便七窍流血，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玉燕小心地蹲下身，试探她的鼻息，不由一惊，缩回手：“皇……皇后……她……她已经……”
卫子夫依然望着窗外，慢慢地说道：“传吉祥进来！”
“啊？……诺，诺……”
片刻，吉祥带着两名小宦官走进殿内，卫子夫面无表情地吩咐：“把她的尸首抬出去埋了！”
吉祥面无惊异的神色，应声将翠玉尸首抬走了。
卫子夫坐到芙蓉榻上，笑道：“赐坐！”
玉燕惊魂未定，只呆呆地望着门口。
卫子夫提高了声音：“玉燕！”
“啊——”玉燕慌忙扭过头来：“皇后……”
“赐坐。”
“这……奴婢不敢……”
“孤今日特意支走夏荷，就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别看孤平日前呼后拥的，可是竟找不到真正对孤忠心的人！”
“夏姑姑不就是皇后的心腹吗？”
卫子夫摇摇头：“夏荷是太后的人，孤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后的眼皮底下！孤要的是对孤忠心不二的人！孤看你聪明伶俐，不知可愿为孤效力？”
玉燕忙跪下道：“奴婢愿为皇后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卫子夫笑着扶起她：“你若为孤的人，孤哪能让你赴汤蹈火呢？”
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她手里：“跟着孤，绝不会错！”
明光宫，正殿。
卫子夫端坐于凤座之上，宦官来报：“禀皇后，六局女官在殿外候见。”
“传！”
“诺。”宦官应声而去。
女官们排成一排，恭敬地施礼，齐声道：“奴婢拜见皇后，愿皇后金安。”
“平身！”
“谢皇后——”
“中秋佳节将至，你们六局准备得如何了？”
于尚宫躬身道：“禀皇后，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们尚宫局预备好长赋一首，以歌我大汉太平盛世，请皇后过目。”
吉祥拿过一卷绢纸，呈给卫子夫，卫子夫略翻看了一下，点头道：“不错！——钟尚仪，你们尚仪局呢？”
钟尚仪躬身道：“我们尚仪局作曲一首，名为《盛世惊鸿》，预备在宴席上演奏，乐曲欢快悠扬，彰显我大汉国威。”
卫子夫点点头：“阮尚服呢？”
阮尚服不紧不慢：“回皇后，金秋时节，菊花盛开，这次太后与后宫妃嫔的宫装一律以‘凤舞菊香’为题，等级不同，颜色各异，太后为深红，皇后为正红，其他妃嫔为银红、粉红、鹅黄。宫装上皆用金线绣上菊花与凤凰，裙摆处缀上菊花型翠玉，走动之时，丁玲作响，更增添美态。”
朱尚寝俯身道：“禀皇后，我们尚寝局也以菊花为题，舆辇、繖扇、宫灯一律绣上菊花图案。”
孙尚红接着说道：“皇后，中秋不仅有菊花盛开，也是金桂飘香之时，我们尚红局以桂花为题，宴席上的坐毯皆以大红为底色，九尾金凤图案，配以点点桂花，雍容典雅。”
李尚食略略躬身：“皇后，古人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们尚食局准备的菜肴皆以菊花为主，主菜为菊香墨鱼、菊香竹笋、菊香梨羹，意为年年有余、节节高升、大吉大利；辅菜为……”
话音未落，卫子夫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今年中秋已有太多菊花，再以菊花为食不免单调——前几日洞庭湖送来数十篓鲜虾鲜蟹，就用虾蟹为菜肴，记住，每一道菜肴必有虾蟹！”
李尚食虽有些为难，但也只好领命。
中秋节，储元宫。
李姬坐于桌案前，贴身侍女冬雪奉上一盏酒：“夫人，今日中秋佳节，饮一杯桂花酒吧。”
李姬接过酒，凝神看了一会儿：“太后宫里的宴会开始了吧？”
冬雪“哼“了一声：“夫人，依奴婢看，皇后就是嫉妒您得到太后垂爱，故意不让您参加！去年中秋，好多没有子嗣的妃嫔都去了，怎么今年就改规矩了，只有生育过皇子公主的才能参加！”
“行了，孤也快有子嗣了，待生下皇子，看她还怎么得意！”
这时，宦官来报：“禀夫人，明光宫孙姑姑求见。”
“孙姑姑？”李姬满腹狐疑，和冬雪对视了一眼：“传！”
玉燕走进殿内，恭敬地施礼：“奴婢参见李娙娥。”
“平身。姑姑此次前来可有要事？”
“太后因食用太多油腻之物，想尝尝夫人做的杨梅糕，皇后命奴婢前来向夫人讨要一些。”
冬雪抢着说道：“烦劳姑姑了，若将杨梅糕交姑姑带给太后恐怕不恭，不如让我们夫人亲自送去，姑姑就请回吧。”
玉燕故意装作不愿意，踌躇了片刻，施礼告退。
一盏茶的工夫，李姬带着冬雪来到长乐宫，只听见里面歌舞升平，一片喧闹。见过礼，李姬奉上食盒：“太后，这是臣妾做的杨梅糕，请太后品尝。”
太后拊掌道：“好，哀家正觉得油腻难当，这杨梅糕来得可真是时候！李娙娥就与哀家一同观赏歌舞吧！”
李姬落座，故意扭头看了卫子夫一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回头对太后说道：“太后，上次的杨梅糕恐怕有些酸，臣妾这次多加了一些蜂蜜。”
太后叉起一块放进嘴里：“哀家就喜欢这酸酸甜甜的东西！”
过了片刻，太后忽然脸色大变，双眼大睁，嘴里、鼻孔里不断涌出鲜血，众人一见，立刻慌成一团。刘彻与卫子夫一左一右扶住太后的身体，卫子夫大声叫道：“快传御医！”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苏文带着御医急急忙忙跑来，刘彻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命道：“胡御医，母后方才还好好的……快！快给母后诊治，朕重重有赏！”
胡御医答应着蹲到太后面前，伸手探了探鼻息，不由大惊，跪下道：“陛下恕罪，太后……太后已经归天……”
刘彻大惊失色：“什么？！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
“依微臣看，八成是中毒了。”
“中毒？怎么可能？谁有这个胆子，敢谋害我大汉太后！”
胡御医取出一根银针，试了试太后吐出的血，果然银针变黑。
刘彻顿时暴怒：“朕一定彻查到底！将他灭九族！”
卫子夫厉声道：“来人，把李娙娥绑起来！”
李姬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皇后……臣妾何罪之有……”
“你还敢说没罪？太后就是吃了你送来的杨梅糕便中毒，不是你是谁？”
“此次节宴一切由皇后负责，太后出事，难道皇后就没有一点嫌疑？太后吃过的食物很多，何以见得就是杨梅糕有毒？”
“若是节宴的事物有毒，我们都没事，唯独太后……可见，就是你毒害太后！”
刘彻高声道：“把剩下的杨梅糕取来！”
苏文一看食盒竟空空如也，卫子夫见状，提高声音：“必定是有人趁方才混乱，偷偷取走了杨梅糕以毁灭证据！这更加说明杨梅糕有问题！”
李姬哭喊着跪倒刘彻脚边：“陛下，臣妾冤枉啊！一定是皇后见臣妾有了身孕，故意栽赃嫁祸！陛下……”
“胡说！后宫之中有子嗣的难道只有你一人？怎么不见孤害她们？”卫子夫转头对刘彻说道：“陛下，昨日开始，臣妾侍女夏荷身体不适，胃口全无，可巧今日一早，冬雪也给臣妾送来了一碟杨梅糕，臣妾知道此物开胃，就赐给夏荷了……”
“什么？奴婢……奴婢什么时候送过……”
“放肆！”刘彻一脚踢在冬雪身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杖毙！”
几个宦官立刻把冬雪拖了出去。
卫子夫又开口了：“陛下，依臣妾推断，李娙娥是仗着陛下宠爱，想毒害太后与臣妾，没料到，只害死太后一人……陛下不如摆驾明光宫一探究竟。”
刘彻点点头：“摆驾明光宫！”
刚出长乐宫门，见宦官吉祥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一见刘彻众人，忙跪倒在地：“奴才拜见陛下、皇后、诸位夫人……”
刘彻有些不耐烦：“你不在明光宫里当差，跑到这里来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回……回陛下，奴才有一事要向皇后禀报……夏姑姑她……”
卫子夫忙问：“夏荷怎么了？”
“夏姑姑吃了皇后赐的杨梅糕，忽然七窍流血而死！”
“什么？！”
吉祥忙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碟：“奴才想，夏姑姑一定是中毒身亡，这是还没吃完的杨梅糕，一验便知。”
刘彻转头吩咐：“胡御医！”
“诺。”
胡御医应声取出银针，插入杨梅糕中，眼见着银针渐渐变黑，众人一片惊呼。刘彻伸手夺过玉碟，背面赫然雕刻着“储元宫”三个字。刘彻狠命将玉碟摔得粉碎，转身一把捏住李姬的脖子：“你这毒妇，竟然谋害太后！朕要你九族为太后殉葬！”
李姬一时不能呼吸，痛苦地瞪大眼睛，随着刘彻手上的力度加大，李姬双手本能地乱抓，试图掰开刘彻的手，几个宦官忙上前牢牢缚住她的双手。李姬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终于停止了挣扎，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将她的尸首斩碎，丢入荒山！”
说罢，刘彻拂袖而去。
玉燕扶着卫子夫：“皇后，咱们回宫吧。”
卫子夫点点头，忽然看见李姬瞪得大大的眼睛正望着自己，不由打了个寒颤，一脚踩在她的眼睛上。李姬的头偏了偏，双眼渐渐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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