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放开了骂,骂架是干部骂不过工人的。谷书记在干部们的帮腔和簇拥下,嚷嚷着“找你们指导员队长去”,被拉走了。
后来,也不知何指导员是如何过了这一关。刘晓楠也没见队里再讲什么有关那天骂架的事。一切复归平静,大家还是懒懒散散地做着。
倒是这时候部队工程兵的施工搞得异常紧张。现在的三十四工区正在打隧洞,要搞地下仓库建设。这些具有高度机密的地下工程,全部由工程部队的现役军人施工,而正在工区范围内搞地面仓库维修的地方建筑公司的人员,是不能进入隧洞施工现场的。
每天,部队工地那边白天晚上地灯火通明,鼓风机、钻孔机机声隆隆,震得整个工区都轰隆轰隆地,好像一直处在战场上一般。
而在老库房维修工地这边,按工区首长的要求,施工不能同时在各个库房铺开,而只能一每两栋两栋地逐步展开,说这是老仓库保密的需要。但是,让建筑公司这边为难的是,工区虽然不让一次性全面铺开维修,却对维修施工进度的完工工期要求得很紧。工区的人说,地方维修队伍必须在部队隧洞施工完成之前撤出工区,以保证地下工程的高度机密。
但是,公司这边工人的情绪,怎么能保证施工进度啊。何一平这些天是急得话都不怎么说了。说什么呢,工人们的心思,不要说他都知道,他自己其实也是一样。他自己那在乡下的家,老婆和孩子,都是北岭地区这边的。自己人在北岭,怎么着也能一两个月回去看看他们,再怎么着,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往回赶也近些,也快些。前几年工程队在西部山沟里,他是知道那个难的。
这几天工程处谷书记来工区工地,对四队的进度是很不满意的。可谷书记与何一平是当初同期进北岭建筑公司老同事,他知道何一平的难处。这次二处成建制地往西部去,公司级和工程处一级的干部家属,要不上面会考虑解决同时调动,要么自己有关系的,也可联系调动到西部去。可是像何一平这样,自己在外面本就没多大能量,还偏偏老婆是农村户口,那就更没办法解决家属问题了。
谷书记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何一平抓紧施工,不要误了部队上要求的工期。这里是军工任务,可不是一般民用工程,误了军工施工进度,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何一平是老干部了,知道事情的轻重。他对着上级领导,深思了良久,还是在谷书记就要告辞的时候,把他请到了一边,悄悄地地说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谷书记,我可能是年纪大了,再在基层,精力上好像有些跟不上了,要不,让我到处机关去,帮你打打杂?”何一平知道,自己抱着与工人们一样的思想情绪,是没办法去督促大家干活的。回避一下,或许是无奈之下的办法。
谷书记明白老同事的心思,但他不能当即表什么态,只能说:“那怎么好呢,怎么好呢?总得有个合适的安排才好。”这话里的意思,何一平听出一点来了,他知道,或许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已经相处了六七年的工程队了。
谷书记他们走后,何一平习惯地到队里的工棚区转一圈,看看下班后各班各组的工人们,看他们喝酒,看他们打牌,看他们那似乎无忧无虑的打打闹闹,尽管他们各自心里有着自己的难处。这些年来,何一平与四队这群工友们朝夕相处,不但白天上班在一起,下放、班也是在一起熬着那数不完的没有家人在身边的夜晚。
自从去年工程队回到北岭市,进入地区党校施工,何一平和工友们,特别是那些家在北岭地区这边的老师傅们,觉得回到家门口,隔三差五地可以顾一顾家了,大伙儿都有一种特别的满足。
没想到,这种满足的生活还没过出个滋味来,四队就又要回到西部去,又要远离家人了。这时候,谁还提得起精神来干活啊。而身为工程队党支部书记的何一平,又如何能开口去要求工人们丢开情绪,努力干活啊。唉,苦命的建筑工人,为国家砌一辈子房屋,到头来却无法顾上自己的家。
何一平信步到了泥工一班的房间。这个班都是年轻人,大家的心思放得开些,这会儿仍如往日一样地热闹,比他们师傅的泥工二班那边活跃多了,唱歌的,打牌的,甚至还有自己用木头做了如今市面上见不到的骨牌在打的,木头牌在粗糙的木桌子上摔打得啪啪啦啦地响。
这种骨牌,还有自那年批林批孔让工地停了工,工人们自制的字牌,都是眼下视为赌博用具的东西,是禁止制作和玩耍的。但在四队,何一平并没有简单地禁止这些东西。他只是想,工人们,特别是占队里大多数的青工们,在远离家人的偏僻山区施工,一天劳作下来,总得有点消遣的事。都像邹强国那样唱歌,都像刘晓楠那样看书,那是不可能的。何一平知道,工地上的工人,全都困在山沟里的工地上,全都吃住在一起,大家玩也是玩在一起,再加上有老师傅和骨干们和大家的在一起,只要跟他们讲清了,不能赌博,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对了,这会儿刘晓楠一定是在看书。何一平把眼光从热闹的牌桌子上移开,向里面靠墙的那边一看,一张小桌子边,一盏小台灯下,刘晓楠正在埋头看书。
何一平轻轻地走过去,轻轻地坐在刘晓楠身后的灯影里,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刘晓楠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回过头来,惊讶地看到了坐在旁边的何指导员:“指导员,你,你来了。”
“哦,是的。你们这里是全队最热闹的了,也有全队最安静的地方,呵呵。小刘啊,你怎么就静得下来。”刘晓楠能够在喧闹的牌桌边看书,何一平是早就听说过的,可这样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心无旁骛专心看书,今晚还是第一次。这个刘晓楠的静功,还真是名不虚传。
“呵呵。”刘晓楠只是笑笑。虽然与何指导员算是有忘年之交的感觉,但平日里他们也并不是讲话很随意的。在刘晓楠心里,对何指导员既有对领导的敬畏,更有对长辈、对老师一样的尊重。自参加工作来到四队,是刘晓楠真正意义上的离开家,离开亲人,开始新的独立生活。而在这个生活圈子里,除了师傅和师兄弟、工友的友谊,最对刘晓楠的人生有指导作用的,就是何指导员。他不但为刘晓楠不时提点政治思想方面的方向,还对刘晓楠脾气性格也作过引导。
“小刘啊,你什么都好,工作上,学习上,都很不错。”
“呵呵,指导员,你怎么了?”刘晓楠没想到指导员怎么突然夸起人来了。
“就是啊,要加强政治进步,还有,你那脾气,不要太犟了,该忍的还是忍忍好。”何一平只顾说自己的。
刘晓楠奇怪了。他知道何指导员平日没少提点自己,但指导员向来是借事说理,间接地点到为止。因为,他知道指导员认为自己是个响鼓,不用重捶的,从来没有长篇大论地教训过人。可指导员今天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