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楠一个人回到了来江父母的家里。
哥哥晓枰今年春节不回来，说是那边县里要求蹲点的干部利用春节时间，提前做好明年春耕生产的计划，争取来年农村工作来个开门红。哥哥在信里说，现在上面对生产抓得很紧，而且没有了前些年那样怕抓了生产，丢了政治的畏惧心理。
刘晓楠想，难道这些情况，还有燕子姐说的情况，以及自己单位上对春节后工人按时报到集中的要求，就是在一个新的形势要求下出现的新气象吗？
刘晓楠呆在远离县城的父母的家里，在相对偏僻的山区矿山和农村地区，也听不到太多消息。他想到县城里找同学朋友聊聊，可这会儿大多数朋友还没放假，在外地工作的也还没回来，等春节三天放假的时候再去吧。
现在，刘晓楠听取外面信息的最重要，也几乎是唯一方法，就是听广播。只要矿里大喇叭一响，不管是播新闻，还放文艺歌曲节目，刘晓楠从头听到尾，一句话也不落下。几天下来，他在广播里听出了三个方面的特点：
一是确实感觉到了现在强调抓生产，把经济搞上去，是比以往理直气壮多了。甚至比上几年邓老主持工作时抓生产还叫得响亮。这样的事会持续下去吗，不会又如那次那样，以“批邓”结束。对了，现在广播里对“批邓”讲得少了，比刚打倒“四人帮”里讲得少多了。这算不算一个大变化呢？
二是讲树立华主席的威信的话很多，简直是每次广播的主要内容就是讲这个事情，既使讲其他的事，也要以领袖威信之类的话语开头，然后再是在什么什么领导下，搞什么什么事情。这倒与特殊时期里大树特树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差不多，除换了一个主席外，做法没什么变化。
三是文艺歌曲方面，似乎是变化最大的一个方面。许多禁了多年的老歌，广播里又重新唱起来了，每天广播只要一开，就是什么“洪湖水，浪打浪”，“九九那个艳阳天”之类情意绵绵的调子，一反特殊时期十年来只唱进行曲，一唱歌就让人有一种行军打仗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可能是刘晓楠在工地上受那些家在省城的工友们较早带来变化的风气有关，他对现在矿里广播放出的这些软绵绵的歌，听起来已经习惯了，还有些会欣赏这种歌曲的情调了。有时，他还会随着广播，跟着哼唱这些歌。本来，其中不少歌曲是他小时候就会唱的。
可是，妹妹晓雪却听不惯这种歌曲。这个才刚刚读高中一年级的十四岁的小女孩，自她懂事以来，就是在特殊时期的阶级斗争和人民军队的革命历史战争教育中长大的，读过的书无不字字是豪迈的革命语言，读起来慷慨激昂，铿锵有声，唱过的歌无不句句是战斗进行曲，唱起来热血沸腾，情绪高昂。而这种软软的东西，那是书上和课堂上、社会上无不批判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
小姑娘在学校里，在外面接受的这种教育，回到家又让紧跟社会上革命风潮的父亲刘鸿僖反复督促加强，就在她那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埋下了一种形式上的革命情怀，甚至成了她小小年纪的条件反射。
广播里又在放歌曲了，刘晓楠正饶有兴趣地听着，哼着，却听见妹妹晓雪满怀厌恶地骂道：“又唱这种东西，难听死了，肉麻。”
刘晓楠不知该怎么跟她讲，只是觉得这个小妹妹爱特殊时期的影响太深了。可现在特殊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年纪轻轻的，转不过这个弯来，以后怎么办啊。他只能带着逗她的口气讲：“听不惯？以后可会天天是这种歌，那怎么得了。”
在家里没什么好玩的，刘晓楠就带着妹妹晓雪到来江县城里去，住在舅舅家。在那里，刘晓楠可以与在县城的老同学见见，聊聊现在的世道。晓雪可以找她小时候的朋友玩，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也就是母亲最初被送到乡下那段时间，是放在舅舅舅妈家里带养的。
这天，刘晓楠去逛书店，也叫晓雪一起去，想给她买几本看着玩的书。
县城里的书店不太大，两兄妹在里面逛了一圈，就把所有的书架都看遍了，可晓雪什么书都没看中。学习上教材不需要买，毛主席的红宝书早就有了，还不只一本，歌本她不怎么感兴趣，再说，一般唱的歌，学校里早就发了。而大部头的小说，她也觉得没兴趣，也没什么时间看。
“那就买几本连环画，好玩一样地看，不占什么时间，也很有味的。我和哥哥小时候就常到小书摊上花一两分钱看一本连环画。”刘晓楠给妹妹提了个建议。
晓雪没什么异议，他就带妹妹到摆连环画的玻璃书柜前，让她选择几本。
那个书柜里，除了这几年流行的特殊时期连环画外，已经有了一些新出来的品种，如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书，还有一些古典成语故事和历史人物故事书。但是，晓雪在书柜里看了好久，竟然没有看中一本书。
“怎么了？既然来了，怎么也要买一两本吧。”刘晓楠鼓励妹妹再找找。
晓雪又在书柜前看了很久，最后，好像是不得已要完成一个任务，指着一本书要售货员拿给她。刘晓楠一看，这个小小年纪的妹妹在一大堆连环画里选出来的，居然是一本薄薄的《贫协委员》！
妹妹的这个选择，让做哥哥的刘晓楠心里顿起一种悲凉的感觉。这是怎么了，一个一直在正规渠道里培养出来的中学生，怎么没有一点生活的情趣和爱好呢》在她的选择里，除了政治教育下形成的对革命工农的空洞概念外，竟然没有了其他值得偏好的东西。
刘晓楠又想到了妹妹晓雪对广播里抒情歌曲的反感。这是怎么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本应该是对美好的东西有一种自发的热爱与向往的年纪，她怎么是这样呢？对美好的生活趣味浓厚的故事，对优美的抒情歌曲，不但没有出于本能的喜好，反而还有一种出于思维定势的反感与厌恶。
一个在混乱的过去十年里长大孩子，一个在尚未建立起自己判别能力时就走过那样混乱十年的孩子，已经完全被那个混乱的年代毁掉了她本应有的美好心灵！罪恶啊罪恶，一个罪恶的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