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日,十四爷又携着几束阳光笑脸而来,他如今连九哥也懒得打照面了,径直朝心韵的闺房步去。此刻正赶上她对镜梳妆,画眉画得极认真。辑录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走近了才听见原来她还在自言自语的嘀咕些什么。
“为何会赠我衣物呢?全府上下受冻的奴才那么多,却独独只送我一个人。”她画眉的右手戛然而止,“如果不是想报我救命之恩,那就是……看上我了?”
“没错,本王就是看上你了。”
心韵绝没想到身后会突然冒出个人把话头接起来,她蓦地转身,见十四爷依旧款款白袍立于身后,并且在说出前面语句后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是那样嘴角噙着笑,目光著然。
心韵连忙起身,避开他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回答行礼道:“十四爷吉祥,今日来得真早。”
辑录笑笑,走至妆台旁边,随手拿起被她搁下的眉笔,朝凳子仰了仰下巴:“过来,我替你画。”
心韵摇摇脑袋,颔首道:“使不得,哪有主子为奴才画眉之说,传出去奴婢可是要挨板子的。”其实这话不过是托词罢了,在她心底对礼仪规矩着实未有多看重,她担心的只是他的技术问题,一个大男人之手,怕是画了就出不了门了。
可十四爷显然不听她多言,正声命道:“坐下。”
心韵只好乖乖就范,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向他请求:“十四爷,奴婢虽只是低贱丫鬟一个,但脸面总还是顾着几分的,您万不能当着好玩,让心韵连门都出不得了。”
辑录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轻斥道:“闭上嘴巴。”
她不满的撅了撅嘴,抬起眼时,却看见他满脸专致的神情。第一次同他挨得这样近,她忍不住偷偷细看起来。十四爷的脸生得极为干净,像是不染纤尘的样子,眉眼分明,轮廓清晰,一看便知是个刚毅的男子。而从这段时日的相处看来,他确实是个胸怀甚广、为人直率的主子,谈笑间那满骨子的俊朗,总能点亮几片暗处。她想到人美好的一面,嘴角盈出一丝笑意。
“你笑起来可真好看。”他忽然轻声道。
心韵见他停了手,连忙抬头问:“画好了吗?”
辑录点点头:“你自己看看镜子吧,不合意的话我再替你修补。”
心韵一面转身,一面在心里嘀咕,要是不合意谁还敢再找你修补!除非是傻子还——之所以没把后面的话嘀咕完,是因为她蓦地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往常平淡的细眉如今被他在眉峰上轻轻一挑,明显将眼中神色提亮几分,而且手法细腻均匀,眉形自然流畅,一看便是高手所出。
心韵简直惊喜万分,她仰头问他:“你怎么这么厉害?我自己都画不出这么适合自己的眉形!”
辑录笑笑:“心有所想就自然画得出。你真有这么开心吗?”
她像小鸡食米似的点点头,忽然间却觉得十四爷的这句话怎么这样耳熟,纳闷一阵之后才想起几日前在九爷房里,他也问过同样的话。一时间,她心里有种莫名之感油然而生。
“其实今日我来是有事同九哥商议,但又想先来见见你。现在我要去了,你先自己歇着吧。”
心韵把目光从镜中移开,回望着他。十四爷虽面色沉稳,可眼中却漾着无尽的笑意。她感到莫名其妙,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喜悦成这样?
辑录临出门前忽又想起了什么,略微回首道:“以后我不许你再说自己是低贱丫鬟。”
她忽然心头一热。
辑策正侧坐在卧椅上翻看一本闲书,脚下那笼炭火烧得噼啪作响,他远远听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遂端正了坐姿。果然,几秒之后辑录便眉开眼笑的迈入门槛。
“十四弟,如今想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比过去你不常来我府里时还要困难。”
辑录听出了他话里取笑的意味,却也全不在意,跟着笑道:“莫非九哥把心韵借与我心有不情愿?”
辑策放下书本:“你小子成天戏弄姑娘,完了又想来戏弄你九哥我。”
“不敢不敢。我此番确有要事来同你商议。”九爷皱皱眉头:“是不是三哥又有动作了?”
辑录点点头:“黄河下游近日多发水灾,不仅当地百姓受难,连驻守的官兵也跟着命悬一线,事态发展岌岌可危。皇兄下令开国仓放粮救济,你猜三哥上折子请奏什么?”
“他不同意开仓放粮?”
辑录摇头冷笑一声:“若真是那样,反倒还正常了,他本就贪婪恶毒、自私自利,天下苍生的死活跟他有何关系。可他上奏的折子却是呈请皇兄开他自己的粮仓,说什么国库乃国家后备力量,宁可自己有所损失,也不愿国之基础有一丝动摇。我原以为他只是装贤臣作作态罢了,没想到还未等皇兄批示,他真的开仓放粮,还号召了手下的一大批官员跟着照做,你说这奇不奇怪?”
辑策凝眉点头:“确实叫人疑惑,三哥是个锱铢必较之人,向来只有压榨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之份,此番举动的确疑云丛生。”想了想他又问:“那皇兄同意了吗?”
十四点点头:“你知道皇兄那人的,善心作祟,只要不踩在他头上,他有什么不同意的?更何况,这件事从面上看去还是好事一桩。”
“这样吧,我命人潜去黄河一带细查,你终日活跃在朝堂之上,身在明处,不便有所行动。”
“那我就静等九哥消息了。”
谈完正事之后,两人又拿别事闲聊了一番,一晃到了用膳时候。心韵刚进门,辑策便一眼看出她今日妆容有所不同,遂忍不住将目光固定在她身上,想看出来究竟是哪里略有不同。十四看出他眼里的异样,得意的笑问道:“九哥,你看了这么多眼,可有看出变动在哪儿?”
他轻笑了笑,伸手执起桌上的白瓷酒杯,淡淡吐出一个字:“眉。”
心韵急着低了低头,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世上女子皆是如此,既盼望着自己用心勾勒的妆容有朝能引得良人侧目;但若真等到那刻,却又感到火烧火燎羞于见人,简直就跟叶公好龙一样。当然,他们两个是不是她的良人,哪个才是,此时并无分晓。
“你害羞什么?抬起头来,让九哥看看我与你画的眉。”
听了他的话,辑策执杯的手略微顿了一下,好在那时杯底已触到桌面,所以他的动作不至于太过明显。他缓缓抬起眼眸,嘴角的笑意已淡得仿若不见。
心韵依言将头抬起,脸上早已红霞片片。
外面忽然窜进一股冷风,烛光随之闪了闪,他的心也跟着那明灭烛火,闪了一闪。十四弟替她画眉。她让十四弟替她画了眉。
辑录见两人未有反应,追问道:“九哥,你看我手艺如何?”
他收起方才散开的心绪,执起竹筷夹了两片脆藕送入口中,慢慢道:“同你自小长大,未曾想你还有这等功夫,怪不得你府上的夫人个个都收拾得明艳动人。”
辑录一听此言,脸上立刻闪过一丝紧张神色,并悄悄地朝心韵瞟了瞟,见她神情一如刚才,并无甚异样,他略微提起的心方才缓缓放下,不过在落地之后,又隐隐生出些失落来。
“我可从未给她们执笔画眉过,今日……可是第一次。”他这话像是在回答辑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啊,是在说给身后那人听。
这次他的心思可没有白费,心韵在听到“第一次”三个字的时候微动了动眼睑。虽然只是个一闪即过的小细节,却被辑策牢牢捕捉进眼底。他再次心弦一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