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对着巷道入口。
“三十七块。”驾驶室的灯亮了起来,司机面露倦容地说。
哧哧哧的打票声中苏野从钱包里抽出张五十递了过去。司机抬了下身子,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叠按面额大小整好的钱,从中找给苏野十三块。
“不要小票。”苏野说完拿起随身的包跨出车门。车门刚关上,出租车便扬长而去。
这是北京街头常见的出租车。色彩统一、形状统一、空间大小统一、车身后的现代标志锃亮的统一,就连车里混合的陌生气味都惊人的统一。若不是开车的师傅各异,简直要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打同一辆车。
苏野原本昏沉的脑袋,一遇到外面冷冽的空气立马清醒。继而像被扯着神经般阵阵作痛。北京一场雪还未下,但深冬的天气,已经有种要把寒冷渗到人骨子里去的势头。眼前幽暗的巷道,仿佛巨型动物撑开的大嘴,黑漆漆的延伸着,看不到五脏六腑。头顶孤零零的路灯投下有限的束光,只照亮入口局部,好像开启一扇通往神秘境界的大门般添了几分诡异。
她紧了紧身上的米色风衣,把包挎到肩上,双手插入风衣口袋,毫不迟疑地一脚踏了进去。影子在路灯照射下,只在地上打了个照面,继而和眼前的道路一同没入黑暗。
这条巷道是苏野回家的必经之路。她要穿过长长的巷道才能抵达尽头路侧自己住的小区。说是巷道,其实是条遗留的窄街。住户多为北京本地人,老旧的四合院不像杂志或者电视上那般气派明亮,更多散发着破败的迹象,但守着老院的人却安逸知足。
苏野极爱这条路,夏日持续不休的热闹和冬夜过早沉浸的睡眠;门口晒太阳的老人,和路边喝啤酒的中年男人;早起遛弯的夫妇,和工作晚归的年轻人。这些质感简朴粗糙的生活,都让她有种接着地气的归宿感。
苏野在一家拿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使的网络媒体做记者,加班做专题到凌晨一两点是家常便饭。起初苏野晚归从巷道走过还会心惊胆颤。次数多了,便学会享受走夜路时混杂不安和兴奋的微妙体验。
那种感觉如同谷崎润一郎笔下北京的夜:原始纯粹。身处其中会回归到孩童时对黑暗本能的恐惧。当然他描写的是1918年前后的北京,现在的北京时常处于一种暴露状态,就连夜晚也被灯火映衬的毛髭可见。因此这高楼夹缝中的狭窄小巷像被历史遗忘的一隅,保持着黑夜本质的思考和自省。
她每次回来,都会让司机把车停在巷口,然后再步行回家。
冬天的夜尤其的浓黑漫长。白天热闹的巷道这会儿粘连着黑夜静的死寂。一只野猫从屋顶掠过,尖声尖嗓的叫了一声。
“呼?”轻微的呼吸声在清静的夜里听来异常清晰。苏野像忽然被牵住了手脚,停下来凝神屏息,汗毛和耳朵也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她试图捕捉每一个声音,但除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和耳边的风声外,四下一片寂静。就在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时,一阵伴着微弱呻吟的唏嗦声又断断续续响起。
她大着胆子循声找去,在不远处的垃圾桶旁看到一个侧躺着的身影。已经适应夜色的眼睛,大概能分辨出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
走到他身旁时苏野才看清,男人蜷着身子,看上去很痛苦。嘴里不时发出忍受疼痛时的吸气声。零下几度的天气,只穿了件污浊的衬衣,腿上的牛仔裤倒是很新,脚上的鞋却已不知去向。他的脸朝里,看不清长相,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人,但看样子不像附近讨饭的乞丐。
苏野伸脚小心踢了踢对方的小腿。
“呃嗯?靠!”一声艰难的呼吸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咒骂。听上去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耗尽。
“喂,没事吧!”苏野连忙蹲下身。一触到他,苏野就紧张起来,即便隔着布料,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冷的可怕。努力把侧躺着的人扳过来后,她倒吸了口冷气。男人整张脸上糊满了血,头上更是粘着乌黑的血块,还好因为天冷的缘故大多都已凝结发干,但苏野扶着他头的手还是感觉到些许温热潮湿。衬衣前襟已经被污血染脏,完全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喂,没事吧。你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去医院??”。
男人似被触到了伤口,咧了下嘴,呲呲的吸着气。身体像要使劲般绷紧,但马上又瘫软了下去。
苏野慌忙掏出手机,电话接通她报告了大概的位置和受伤情况,接线员说十分钟后就到,苏野又不放心的催促了几句。
伸手卷起他的衬衣袖看了下,发现里面有层绒里后苏野松了口气。继而脱了自己的风衣给他盖上。
“不用了??”男人伸手扯了扯苏野的衣服,但好像又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后就停止了动作。
“拜托你就别动了。老实待着等会救护车吧。”苏野一屁股坐到地上,把被他拨开的风衣又往上提了提,小心的把腿垫在他头下。他的肩膀很宽,风衣无法完全盖住,身体两侧仍旧暴露在寒风里。不过人倒是安静了下来。
等待救护车的时间十分漫长,以至于让人觉得时间被冻结也变得迟钝缓慢。苏野抬头从逼仄的巷道向上望去,难得的看到狭窄却高远的天。
终于听到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紧接着奔跑中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时,快被冻僵的苏野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喂,来人了。”她动了动僵直的腿,轻轻推着地上的人。
没有回应。
“喂!”她加重了力道,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这边!医生,这边!快点!人已经不行了?”苏野朝远处喊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中透着哭腔。
看着医生把地上的人抬上救护车,一路上处理着伤口,插输氧管,苏野有些恍惚。或许是因为恐慌,她居然止不住的哭了起来,除此之外还做了什么却丝毫想不起。大概又是把那件风衣披在男人身上之类的事吧。
等苏野止住哭,并且镇定下来的时候,最混乱的状况已经过去。男人刚从急救室出来被送进了病房,她则坐在医院病房外的走廊上。医生告诉她病人急救前醒来,并且已经通知了家属,目前情况良好,没有大碍,她只要像这样安静的等着病人家属就好。
病房门外的长椅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各个神情沮丧,无精打采。苏野浑身血迹混在他们中间很是扎眼。身边的阿姨投来探寻的好奇目光,苏野有些自暴自弃的倚着墙。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后又遇到这种事,恐怕任谁都难以摆出自若的表情。
她开始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牵扯进去,不是常有人好心救人却被反误为疑犯之类的吗。她想象着民警站在她面前说“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的情景,疲惫的闭上了眼。她只想赶快回家,然后拉上窗帘狠狠睡一觉。
“谁是傅晗昱家属?”医生在走廊上叫着,长椅上的几个人互相看着却没人响应。医生又低头翻了翻手上的单子,重新叫道“谁是苏野?”
“我”苏野从长椅上站起来,朝医生走去。即使戴着口罩,她也能感觉到医的冷淡和不耐烦。
“你是苏野?傅晗昱的住院确认单是你签的?”
“是”原来他叫傅晗昱。
“人没事了,暂时昏睡,在9号床。得再观察看看有没有脑震荡之类的问题。正输着液,你进去盯着点儿,有问题就按床头的呼叫铃。”
苏野推开病房门进去。里面比她想象的要更拥挤,就连屋子正中央都临时加了张病床。天还没亮,病人都在休息,屋里的大灯关着,但几张病床前亮着黯淡的床头灯。苏野勉强能看清病房布局,轻手轻脚的找着傅晗昱所在的9号床。真正睡着的人其实并不多,陪护都是睡一阵醒一阵的盯着病人,病人大多也因为身体不适常常惊醒。屋里充斥着消毒水味儿、尿骚味儿以及呼吸废气的混合体。苏野不由皱了皱眉。
借着光移到傅晗昱床前,苏野摸索着开了床头的灯。弱光投在傅晗昱脸上,形成一抹阴翳,照得他的五官更加立体。他睡得很沉,呼吸沉重却均匀。头上裹了纱布,脸上的血已经擦干,贴着几块创可贴。似乎还能感觉到隐约的疼痛,所以眼睑不时轻微的抽搐着。
苏野这才看清他的长相,英气的脸上是分明的轮廓和挺立的五官,眉毛浓黑,且极为整齐对称。嘴唇有些干燥,下巴冒着发青的胡茬。虽然闭着眼,但苏野直觉那一定是双明亮清辉的眼。
她蓦地就想起了陆明宇。说起来,苏野已经许久没见到明宇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是相识几年的人,时隔几天想起却总觉得印象模糊。但又偏偏对一些细节记得执拗。比如明宇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生气时微皱的眉和抿紧的嘴。
胸口好像忽然挨了记闷棍般发紧,她索性坐在床边掉了漆的圆凳上,头靠着床边眯起了觉。
这次明宇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明宇留着大学时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很精神。她和他依靠着坐在图书馆靠窗的大桌前。外面阳光好得不像话,透过窗户爬进来,擦得乌黑的桌子发亮,散发出暖洋洋的木香。明宇认真读着手中的书。苏野正在意书名时,忽然想起有件事想告诉他,于是凑近说“明宇,我那件米色风衣找不到了。”明宇抬头看了看窗外,然后把头转向她,面无表情。不是那种刻意的冷淡或疏远,而是仿佛眼前无人时呈现出的茫然。
就在苏野觉得奇怪时,她被一阵晃动摇醒了。压在脸下的胳膊没了知觉,轻微一动却立马传来虫噬般的麻痹感。左脸被胳膊咯得疼,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红了一片。天已经亮了起来。窗帘不知被谁拉开,苏野有些不太适应忽然扑入的强光,使劲揉了揉眼。
“让你盯着点输液瓶,你怎么睡着了!”昨晚医生的脸又出现在眼前。这次她没戴口罩,脸上是意料中的不耐烦。
“这就是昨天送他来的姑娘”。她一边说话,一边利索的换下了傅晗昱头顶快要见底的输液瓶,然后又走向临床检查别的病人。
“你好,我叫高佐。是傅晗昱的朋友”。苏野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还站了个人。
“啊?你好。我叫苏野”。她转身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了手。对方有些意外,但立马笑着轻握了下她的手。苏野感到久违的暖意顺着手心流窜到全身。
高佐看上去很挺拔,估计有1米8的样子。他穿了件做工考究的黑色羊毛呢大衣,一条深蓝的灯芯绒裤。这两种料子都容易粘灰粘毛,但他穿着很是干净。再看看自己一件开襟毛衫,露出里面两天没换的白色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方便奔波的高帮帆布鞋。倒也不算邋遢,只是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学生气。但高佐亲切的笑容,消解了苏野由此产生的尴尬。
“人还没醒呢?不好意思啊,我太困了,所以中途睡着了”。苏野不好意思的说。既然都把人送到医院了,就该善始善终的照顾好,但她却满腹牢骚的睡着了,实在有损雷锋精神乐于助人的真谛。
“千万别这么说。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但我临时有事在外地,所以才赶过来。让你守了一夜,真是麻烦了”。高佐宽容而真诚的脸,让苏野萌生出一股想拉着他诉衷肠的奇怪念头。
高佐走到傅晗昱床前,把手上鼓鼓囊囊的袋子放在床前的桌上,苏野看清里面全是干净的男式衣服,猜想应该是带给傅晗昱的。她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风衣来,应该是拉在了医院的某个地方。
轻轻左右拨了下傅晗昱的头,以确认头部没有再出血,又帮他将输液走针调小后,高佐这才低声问苏野“能借一步说话吗?”。
走廊上比起昨晚热闹多了,座椅上早坐满了人。送早餐的工作人员远远推着早餐车走来,家属们都早早端了饭盆在病房门口等着。不时还有推来的病人穿过拥挤的走廊被急匆匆的送往病房。苏野和高佐好不容易靠墙根找了块安静的地方站着。
“虽然不太清楚,但你朋友好像是被人劫了。贵重的东西都丢了——包括他的外套。头被打破了,不过医生说已经不要紧了,暂时昏睡是正常的,等人醒来确认没其它问题就能出院。另外,他可能有反抗,所以又遭到对方拳打脚踢之类,身上有些淤青,但还好没伤到骨头”。
“你挺清楚嘛。”高佐倚着墙笑着说。
“不,不是。我也是瞎猜。那附近僻静,夜里很少有人经过?不过我是家住附近,有事晚归,刚好遇到。我什么也没做?除了踢了一脚以外?当然是为了确定是不是真有人受伤,毕竟我也得提防点?”不知是因为太疲惫,还是刚睡醒,苏野思维混乱,逻辑不清,越说越没底气,最后索性放弃了解释。
“还是报警吧,我可以配合做审讯,早点弄清楚我也好回家”。苏野话里带着请求。
“你误会了,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似乎是苏野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玩,他忍不住轻笑了声说。
“他昨天想抄近路打车回家,遇到小偷,结果视财如命的他不愿乖乖就擒,进行了奋力反抗,因此招来一顿暴打。头破血流动弹不得的时候,你路过还帮他叫了救护车。他昨天在电话里全都说清楚了,跟你没关系,你纯粹是救死扶伤的好人一个,所以安心回家休息就好。”高佐替苏野宽心。
“这样当然最好了。”苏野嚅嗫着。
“对了”高佐像想起什么似的。“你应该有垫付医药费。多少?我把钱还给你”。
高佐一定是苏野见过最通情达理的人了,因为她正犹豫着该怎么张口要昨天垫的钱。她当然愿意学雷锋做好事,但不代表她也愿意在做好事的同时兼职散财童子的活儿。
“治疗卡里充了一千,交住院押金用了八百,还剩两百。其它医疗费用你再和他们算就好,我也不是很清楚。”苏野从包里掏出钱包,然后把夹在里面的住院押金单和治疗卡一起递给高佐。高佐扫了一眼就装了起来,然后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苏野。
“这是五千块钱,包括你垫付的费用,请你都收下吧,算是他感谢你救命之恩。”
苏野原本伸出的手,在听到这句话时像被烫了一下,立马缩了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
“啊?当然是真心为了谢谢你。不过他也喜欢当机立断地解决问题,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滋生日后不必要的联系和麻烦,所以希望你能理解。”高佐解释着,脸上满是歉意和无奈。。
苏野忍不住变了脸色。她不禁觉得傅晗昱真是了不起的人,明明一副命垂一线的样子,却能挣扎着醒来跟朋友交待清楚各项事宜,然后特意嘱咐“早点过来把那个人打发走,该打点的都打点周全,我可不想再和她扯上关系。”仿佛苏野指望要因此大发笔横财似的。
苏野接过信封,恶狠狠的抽出那沓钱,数了十张放进自己钱包,其余连同信封都塞回高佐手里。
“早知道这样不如只做围观群众就好。钱还给他吧,跟他说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心怀叵测。祝早日康复。”一刻都不想多待的苏野,没去看高佐脸上的表情,越过他身旁朝走廊中间的楼梯走去。
一出医院大门,苏野心里的怒气被突袭的寒冷扑灭大半,不由打了个冷颤。身上有些发冷,她犹豫着回头看了看医院,最终还是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回家。
那件大衣反正不会再穿了,丢就丢了吧。她看着车窗上晕起的薄雾想。即便是在冬天,北京早晨的街道也拥挤得像锅饺子。大概是到了上班高峰期。苏野想起她忘记跟公司请假了。从包里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早就没电了。卸下电池在手心里捂了捂,再装上去还是无法开机。
算了吧,苏野想着。像松了口气般靠着车窗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