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融融,烟柳微微抽出嫩黄的新芽,又是一年晴朗的春。
深宫中的柳花,原本便与宫外的没什么不同。
掌事的公公板着脸,正对着名册叫着名字,对面垂首肃立的一排身着同样的青绿色锦缎宫裙的女子们,便是今年新选入宫的秀女们。
虽然现在的衣装都是相同,却谁也不知道某一日她们之中谁会锦衣华服,傲然立在其他人面前,谁又会卑躬屈膝,按照森严的宫礼下跪朝拜。踏过那朱红色门槛,眼看着鎏金的朱砂宫门缓缓闭合那一刻起,她们便不再是娇弱的少女,她们都知道,能有怎样的未来,就要看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能不能讨得那高高在上的人一晌的欢心,能不能在这暗潮汹涌的宫廷内独善其身。
只是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的她们,在掌事的公公眼里,只有一个代号,便是秀女。
又或者,奇遇便从此刻开始。
“方才崇文馆的学士大人遣人来问过,不知各位姑娘中是否有识文断字的,崇文馆正缺着一位书校的女官。”掌事的公公一副公鸭嗓子说的抑扬顿挫,却是在暗暗观察着这些姑娘的反应。
且不说不知道这书记女官是什么,女子长女红长歌舞,却极少有父母会令女子学书画学诗歌,纵然是在歌舞之余教过些,也不过是应着那句古话艺多不压身罢了,若说书校,恐怕大多是不能的。更何况,这些女子志存高远,以秀女的身份入宫,本就高那些宫女们一筹,一旦被圣上看中,便是由宝林之位起赐封,哪像那些宫女,还要由采女之位一步一步向上爬的艰难。此时若是选择了去做书记女官,无疑把自己的身份降了一等,或许这一辈子便会埋没在无休止的文书中,更别提什么博得圣上的欢心了。
所以公公说完之后,数位秀女虽然还是中规中矩的站着,偶尔有入宫前相识的目光交接的刹那,流出不可遮掩的不屑。李贵冷眼看着这些秀女们的神情,低头继续检视名册时,露出一丝揶揄的笑。
“李公公,奴婢愿意去崇文馆。”
李贵有些微微的惊讶,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说话的女子,对于见惯了**佳人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绝色女子,挽着双环髻,没有珠翠的装点,但却是明眸皓齿,正微微笑着望着他,目光说不出的清澈。他忽然很想提醒这女子选择了怎样的一条路,可是看着她清澈的眸,便觉得什么也说不出了。他轻咳一声,“好,不知姑娘是……”
“奴婢名墨羽尘。”她答得爽快,李贵身边跟着的小太监早递上了记着她生辰八字,来源之地的名帖。
“哦?西城墨家的女儿,咱家没记错的话,西城经营书画的墨兰轩,便是姑娘家的产业吧?”原来是书香门第,如此能够识文断字便算不得什么了,只是她这般任性的选择,只怕会辜负了她父母的期许吧。李贵虽暗想着这些,但还是点头允了墨羽尘,命旁边一个小宫女将她随身的衣物之类的都送往崇文馆,示意她可以跟着这小宫女离开。
“各位姑娘都是人中龙凤,咱家也不多说什么。唯一需要提醒各位的便是守规,无规矩不成方圆,咱家要是听说了谁触犯宫规,可是要不客气的。”说罢,李贵便施了礼离开了储秀宫,至于繁琐的宫规,自有教仪的嬷嬷指引,皇上此刻应是在含元殿批阅奏折吧,他还要赶着去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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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路的宫女一路无话,羽尘也是不敢多问,问错话,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路上只看着嫩柳吐丝,三月的阳光暖暖的洒下,说不出的惬意与舒适,偶尔有风送来桃花花蕊的芬芳,这融融的春日,鸟儿也不甘寂寞起来。
也不知跟着宫女绕了多少弯,偶然遇到华服的妃嫔走过,还要屈膝请安,虽然人家不甚在意,她身份低微,还是要等到娘娘走过了才能起身。如此也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总算崇文馆的牌楼近在眼前了。
带路的宫女也带着李贵李公公给的圣上的谕旨,学士大人要人自然是圣上已许可的,宫中秀女着实不少,寻常宫女懂得的文墨又确实稀少了些,一个女官而已,圣上怎会在乎这一小小的请求,学士大人一开口便命李公公给了谕旨。
接了谕旨,来门口等待的丫鬟冷着脸,接过包裹便自顾自向馆内走去,丫鬟脚步很快,羽尘与带路的宫女互相行礼的功夫,已拉下好一段路,回头见羽尘还没跟上,脸上顿时阴云密布,羽尘见状脚下加快几步,那丫鬟才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依旧是阴沉,羽尘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小心的跟在后面走着。
转了两个弯,便是一个整齐的小院,几间相连的屋子都是统一的样式,就连窗格上雕刻的花纹都是相同的。方才脚步飞快的丫鬟停了下来,指着其中一间屋子,“那儿就是你住的地方。”说罢把手中的包裹丢给羽尘,也不待行礼便转身走了。羽尘摇摇头,不知自己何处惹恼了这位姐姐,只得自己走进屋内。
小小的屋子很是整洁,内分两室,其中一间的桃木床之上已悬了浅粉的薄纱,被褥也整齐的叠好,小桌之上整齐的摆着笔墨。果然是崇文馆呵,羽尘心下轻笑,走进自己的居室里。
放好自己的衣物,面对纱帐羽尘犯了难,这床有一人多高,自己一人要怎么悬挂呢,几案前到是有一张椅子,只是踩上去微微有些摇晃,她忙跳了下来,这要是摔着了,可就是大麻烦了。
正在犹豫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一个梳着仕女髻的小丫头,面容犹有些稚气,轻巧的跳进屋内,看到羽尘先是一愣,继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跑进来拉起羽尘的手。
“姐姐就是要跟我一起住在这里的吧,真好,以后我们可以互相照应了。”小丫头很是开心,“我还担心要是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晚上可怎么睡的着呢。”
“怎么就睡不着呢?”这丫头的可爱模样令羽尘也忍不住放下绷了这半日的脸,与她交谈起来。
“就是会睡不着啊,这么大的屋子,就只有我一个人,娘亲老是给我讲故事吓我,说我不好好睡觉就会被怪物吃掉。”小丫头嘟着嘴,分外的可爱,羽尘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拉拉她的小手,“好啦,有姐姐一起就不怕了吧。还没问丫头叫什么名字呢。”
“哎呀,你们怎么都喜欢叫我丫头嘛,我十二岁了喔。”小丫头努力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只是稚气未脱的脸马上出卖了她的年龄,她跺跺脚,还是乖乖的回答,“我姓傅,单名乐,姐姐就叫我乐儿吧。”
“好,乐儿以后叫我羽姐姐便是了。乐儿,姐姐烦你帮个忙啊,你看这纱帐,姐姐踩去挂,你帮我扶着椅子可好?”羽尘拿起未挂完的纱帐,刚好有小丫头在,有她帮忙肯定很快便能挂好了。
“哎呀,不用这么麻烦的。姐姐你等着。”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跑出去,接着便听到院子里响起她欢快的声音,“小梅姐姐,小梅姐姐,你又跑到哪里躲着去了啊。”
不多时,小丫头带着另一个人走进屋子,正是刚才给羽尘带路的那个丫鬟,一见羽尘又阴了脸,理也不理的从她身边走过,向着小丫头问:“丫头又怎么了,这才半天的功夫,你这猴脾气可是得好好的收敛收敛,这是皇宫,不是在家。”
“人家知道啦,姐姐你看羽姐姐不会挂这纱帐呢,姐姐你身量高,帮帮她好不好嘛。”小丫头甜甜的笑着,那名叫小梅的丫鬟一听说是给羽尘做事,脸马上沉的仿佛要拧出水,但是看着小丫头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终于是冷哼了一声,拿起了刚刚放在木凳上的纱帐。
“真是的,挂个纱帐也不会,真不知道你会些什么。”手里一边忙着,嘴里也不闲着,羽尘默默站在一边,也不接她的话,小梅自己念叨着没趣,便不再念叨了。把纱帐挂好后也不跟她打招呼,就离开了屋子。小丫头在身后乐呵呵的喊着:“谢谢小梅姐姐!”
羽尘待她走后拉着小丫头问,“乐儿,这个小梅,究竟是谁啊?”
“她啊,是我舅舅的哥哥的远房表姐的玩伴,爹爹送我进宫时打听到她在这里做事,便把我也送到这来求她照顾我,爹爹希望我在宫里能好好做事得些银子补贴家用,可惜我年纪不够选秀呢,不然就可以见到圣上了,到时候圣上见我这么可爱,也封我一个妃子,那样爹爹和娘亲一定很开心。”想不到小丫头的志向很高远啊,羽尘笑着拉着她坐下,“你啊,这就想着见圣上了?圣上是九五之尊,哪是我们这等身份能见得到的。”
“总有能见到的一天嘛。”小丫头人如其名,是个十足的乐天派,马上便不再想这事,“哎呀,不说了,羽姐姐我给你拿娘亲带的点心吃,娘亲做的梅花酥可好吃了呢。”
羽尘微微一笑,一面整理着自己的被褥,一面看着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身影。
或许,在这深宫之中能如丫头这样自得其乐,也是一种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