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深冬时节，临近日暮，天色渐暗，明月山下的明月湖畔，北风渐渐吹起，雪花又飘舞着。湖畔的小酒馆里灯火的微光随风忽明忽暗。
咚咚咚——，忽然响起敲门声，坐在火堆旁取暖的店家闻声便急急起身开门去。才刚打开门，一男子便踏了进来：“冷——冷”“那客官先里面请，炉灶旁暖暖身子先。”未等店家说完，那人早已踱至火堆旁。
店家细细打量一番，见来者身着长衫，衣裳磨破了几处，露出了里衫。还背着个包袱，也有几处补丁印。一双破布鞋甚是破烂，还露出几个脚趾。身上蘸着雪，头发散乱着，身材矮小，若不是背着包袱，还活真像个乞丐。“客官可要些酒菜暖暖身子？”店家上前问候道，细看下惊异于他的嘴唇都皲裂了，手也被冻疮包裹着，隐约裂开了几条痕，沁出了血。但他皮肤却很白，看起来应该是个书生。书生！店家皱了皱眉。
他那布满血痂的嘴唇抖了抖：“不用了，我……我没钱。”店家略微沉默了一会，顿时对这个雪天赶路的穷文人生了怜悯之情：“在如此恶劣天气光临本店的人实在少。”店家笑了笑，“既然遇见，便是缘分，免你些许酒菜钱，也不打紧。”那人抿了抿嘴“可是……”“不要说了，往来都是客，相遇便是缘。正愁没人陪我推杯呢！”说罢便转身去准备酒菜了。
片刻后，店家端了酒菜来，摊放在炉边的桌面上：“来，与我畅饮几杯罢！”“多谢店家。”他起身很有风范地鞠了个躬，敛了敛破烂的长衫，才坐到了桌旁。店家对他笑了笑，他这才四周环顾了一番，又嗅了嗅：“店家生意刚起不久啊！”“哦？何以见得？”“屋子里有一股生木的味道……”他应到。“唉，才一个月吧。”店家叹了口气。“那……”看店家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他便欲言又止了。
“来，赶紧先干一杯。”店家把他的酒杯斟满，说道：“新酿的酒，尝尝！”那人举起杯，又放下：“店家恩情改日定当涌泉相报！”店家拂袖道：“诶——别来文人那套，喝酒罢！”于是两人相视一笑，对酌了一杯。
酒一开，话就开了。
“客官是要进山吗？”店家立起筷子向他示意夹菜，问道。
“嗯，对的，本是今日日落前可以赶到的，”他皱了皱眉：“只是天公不作美啊！”
“看客官衣着，想必是赶了很远的路了！”店家又斟着酒，说道。
“是啊，走了很远了，也走了很久了，有几年了……”他举着酒杯，靠着皲裂的唇，好像在回忆什么。
“哦？客官看来像是个有故事的人啊！”店家顿时来了兴趣，“可否说来听听？”
他拂袖起又饮尽一杯：“唉！情字所为啊！”
“情？呵呵。”店家笑了笑，又给他斟满：“文人多情，世人皆知啊！”店家一句调侃，两人都笑了。
“她叫红柳，本是个舞女，一颦一蹙，直叫人动情。”他抿了一口酒，接着说道：“与她第一面我便动了心，宛若天仙，她似梦中翩来的蝶；姿影绰约，她似秋夜照心的月；绫罗舞袖，她似红林飘飞的叶。一刹那，我便为她着了迷。舞罢，她看了我一眼，我瞧见她羞涩上了眉帘，又是莞尔一笑，也就是那一眼，那一笑，情动今生。之后她说她愿意跟我走……”他突然中断了，眯着眼，好像在回味什么。
“舞女？红柳？”店家皱了皱眉，紧张了起来，随即又笑道：“定是有倾国倾城之貌才会让客官如此动心咯。”
“嗯嗯…那是当然…”他又举杯饮尽：“她说厌烦了世俗的喧嚣，我便带她逃到这明月山中。早起赏日出，夜里赏明月，与鸟鹊林树为伴，品泉溪兰桂幽香，绿袖红衣相映，春花冬雪相似。好不恩爱……”他说罢又笑了笑，难以掩饰的喜悦。
店家斟酒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脸色透出几分惊讶，顿了顿说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又笑了笑：“后来就是现在咯。”
“那你为何事要出远门呢？”店家追问道。
“嗯…”他举杯抿了口酒，不说了。
店家不斟酒了，脸色也有点变了，站了起来：“那客官出门可给她留了什么信物？”
“原先只给她写过一首诗罢……”
“什么诗？”店家几乎要贴近他了。
他又抿了口酒，便吟诵道：
妆若彩蝶锦袖宽，莲足频转入阑珊。
绫罗如梦翩入眼，霓裳落舞鄙心乱。
衔兰青鸟传信芳，叙醉月下几铜觞。
许作陌上错根柳，执手天涯共一方。
他边吟诵，店家情绪越发变得激动。最后店家几乎跳起来，手搭在他的肩上，身子前倾，朝他吼道：“你甚么名”
“段…元…怎么……”他有几分害怕，脸色变了，想要躲闪了。
“就是你！你还敢回来”店家一把把他抓起，他瘦弱的身躯被店家一把提起。
“我……”未等他开口，店家又把他摁倒在地。
“认得我是谁吗？”店家的样子显得异常凶狠。他摇摇头。
店家愤怒地说道：“如果当初不是你把柳儿带走，她就和我成亲了！我们两家早早就有了腹婚之约的，而且我们从小便相识，也可谓青梅竹马，而你呢，一个穷书生，一首诗把就她骗走了。”店家吐了口唾沫：“我家有钱，你家有吗，我们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
他翻了个身，奋力从店家身下逃将出来：“那她现在在哪！”店家又一把把他拉倒，给了他一拳：“你们走后我就一直寻你们，就是因为你，你把她一个人弃置深山，我上个月才寻到她时，她已经离世几天了！”说到这，店家愈加愤怒了：“山里的邻居说她被孤独和病痛折磨而死的，而你呢，一走就走了三年，在她孤独时你在哪？在她生命垂危时你在哪？本来以为她自己作出的选择，能让她开心就好，而现在呢！你可知道，她生命最后一直死死握在手中的，就是你那首诗！而你呢，你可曾问心有愧！”
他的脖子一直被店家掐着，脸色变得铁青，说不出话来，但还是奋力吐出几个字来：“带……我去……见……柳儿。”“你还想见她！你这个负心小人，你不配叫她柳儿。我来了这开这间客栈，就是为了陪伴她，没想到你还敢回来！”说罢壮朔的店家又给了他一拳，七窍都流血了。
他用尽力气把店家蹬开了，开了门栓，跑了出去。“无耻小人，休想跑！”店家又叫喊着追了出去。
他想他知道她在哪了，他踏着雪绕到了客栈的后山上去搜寻她。果然，她在这，墓碑上还是新刻的痕迹，他默然了，莫名地，他竟不感到冷了。他有很多很多想跟她说的，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靠在碑上，就像当初她靠在他的肩头。想起当初她问：“我们会一生一世一起吗？”他坚定地应道：“会!一定会的！”悲伤淹没了他的心，一直溢到喉咙，便哽咽了。一切都沉默了，连北风也不呼啸了，雪花也不再飘舞了，云也散了，剩一轮清冷的月。他知道是他错了，他想去找她认错，于是他一头撞在墓碑上。血，流了下来，顺着碑，混着泪。
一个小药瓶从他单薄的衣裳里滚落出来，敲在碑上，叮——，有回声，山谷间的回声。药瓶带着些许他的体温，在碑下融开了一片雪。
才片刻，店家赶来了，看到这一幕，惊呆了，他捡起那个瓶子，打开，一张纸条掉了下来，上面赫然写着：以命保之，定不可丢。看里面，一支细茎带叶，在雪夜的月光映照下，反射出淡绿的光，舒展着叶络。“石斛——”他惊得一下坐在雪地上。忽然想起当初提亲时媒婆说的话：“这姑娘哪都好，就是有一天生顽疾，常常犯，而且关乎性命，只是郎中说要治就要用天山上岩缝间的千年石斛才能根治，否则很可能活不活三十啊！”他立刻算了算，红柳一月前刚满三十，他抬头望着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据说那店家之后就一直经营那小酒馆，为了守护也为了缘，跟客人说起他的故事，他也总是说道：“随缘吧，一切随缘……罢了”然后就靠在酒架上，闭眼沉默了。而客栈后山上两座墓旁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棵红柳树，每年春天都会飘散红色的柳絮，铺红了整个山坡，招来一群彩蝶飞舞。每年冬天又有红色的汁液从树中流出，流进明月湖，常常染红了半边湖。有人说那红色树汁是段元的血，也有人说那是红柳树的泪，嗯，对，就是泪，红柳树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