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朝,顾青何早早就到了。他身穿正四品茗蓝鱼纹朝服,掩去了几分书生傲气,带上了人臣的些许恭谨,不时有朝臣来祝贺他这朝中新贵,顾青何清俊的面上便带上笑意,态度却不卑不亢。
江少曦也来得早,却是好奇的成分居多,刚到便把正和同僚假意寒暄的顾青何拉到一旁,也不顾正聊得哈皮却被晾在一边因而略有不满的几个胡子爷爷,径自问道:“青何,你知道哪个是厉晙吗?”
顾青何微微无奈,只好跟那几位据说很喜欢照顾新人的老臣赔了不是,这才回应江少曦,“知道,怎么了?”刚刚就打过招呼。
江少曦眼睛一亮,“他是我顶头上司,青何,你指给我看,是哪个?”
顾青何笑笑,只好抬手指了。
江少曦顺着那方向看过去。
厉晙背对着江少曦,江少曦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招呼一下好看清这人真面目,厉晙却像是感受到了江少曦灼热的视线,疑惑的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江少曦全身都洋溢着年轻人的朝气和阳光,见他回头,咧嘴就笑,热情的恨不得在大殿上招手示意,厉晙心头一跳,不明所以,只好回了个微笑,姿态不多不少。
乔居衡今天来的早些,也许是这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只是一到大殿就目光逡巡,还是泄露了自己的小心思,那个年轻人,韩云初,不知道来了没有。
韩云初已经来了,身边聚着不少人在寒暄,这个年轻人眉目淡雅,周身弥漫着如水一般温和的气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诚意,不过一会儿,已经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这边顾青何已经拉着江少曦,迎向一身武将劲装愈发英俊飒爽的沐阳,“沐兄,刚到?”江少曦也是兴奋无比,“沐大哥你来啦。”
听到熟悉的声音沐阳转回身,见是二人才褪去假笑,心中真正高兴起来,朗朗笑答:“是刚到。”
容尚祈一身正三品墨黑燕纹朝服,姿态沉静步履从容的进入朝堂时,不少朝臣投去好奇疑惑的目光:这人面生,怎么比新科状元品级还高?早得了情报的人却是心叹,这左相荐举的人真是好气度好相貌,这般儒雅明净的人,倒是不愧山长之名。识趣的,欣赏的,虽是不屑但总要顾及左相声名的,一时间容尚祈刚进大殿,便被层层叠叠的客气包围了。
容尚祈应对的谦虚而疏离,朝中党派林立,一个不慎怕就被划入敌对了。
“咚——咚——”朝鼓响了第二遍。
乔非离踏着鼓声悠然而来,一向最迟才到,却从未过了时辰,对于时间的恰好把握,乔非离一向自诩无人能比。果然,乔非离一到,众人便确定第三遍朝鼓要响了,皇上快要来了,当下纷纷站好队列,乔非离显然是被当做闹钟之类的标志了。
即使新贵,也多是熟面孔,乔非离并不意外,只在看到容尚祈的时候挑了挑眉,没想到左相荐举的人是他,那个对手。乔非离一袭深红二品朝服,却遮不住与生俱来的恣意潇洒,只大殿里一站,就不由得形成自己的一分天地,明明也是端正的站着,却总带着一份慵懒随性。
“咚——咚——咚——”第三遍朝鼓一响,众人便行跪迎礼,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身着龙袍的皇帝坐上宽大的龙椅,这才虚虚一抬手,“平身。”
众人于是起身。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太监一如既往的尖利声音。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一如既往的……最话多最罗嗦的王御史。
皇帝端起茶杯,掩去眉间一丝不耐,“王卿有何事?”
“陛下,臣要弹劾吏部尚书乔非离擅用职权,借选吏之事行索贿之实。”王御史声音高亢,夹着一丝志在必得,想来是得了什么证据。
皇帝还未及答话,就听一人出列说道:“臣也有本上奏,臣要弹劾御史王慕才恶言污蔑,滨州知府王慕英谀事执政。”乃是御史刘琦。
王慕才当下大怒,道:“好你个刘琦,是非不辨,乔非离给你什么好处叫你甘当他的狗奴?”
刘琦也是怒气冲冲,毫不相让,“陛下,臣还要弹劾王慕才面辱大臣,臣羞与之为伍!”
王慕才激愤的胡子都要翘起来,“刘琦你这个小人!奸贼!”
“王慕才公然辱骂于大殿之上,请陛下治其罪!”刘琦凛然跪地,吐出的字句掷地有声。
江少曦一旁看戏颇感有趣。
顾青何暗中思量,刘琦莫非是乔非离的人?
容尚祈低眉,依旧沉静,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乔非离恍如与己无干,神情悠哉悠然。
眼见一个好好地早晨,还没开始就被这些老家伙的相互攻讦搞得气氛紧张,皇帝也隐隐冒火,沉下脸道:“王慕才,这是大殿,收回你的不恭之词,当真要朕治你的罪吗?”又对刘琦道:“刘卿起来回话,你方才所说,可有证据?”已经忽略了王慕才对乔非离的指控。
乔居衡半点意外也无。
韩云初虽有疑惑,也只静观其变。
厉晙低垂的目光微露讥诮,王慕才你太心急了。
沐阳发怔,第一次看到朝中纷乱,只觉奇特。
刘琦起身,“回禀陛下,王慕英上书言事,说什么荣杰是伊尹,已是可耻。兖州灾乱,朝廷重安抚,他上书言此,时节荣杰未在,执政左相拟让他去赈灾,材有所用,王慕英不喜,不应。至执政荣杰轮值,则媚事荣杰,臣闻荣杰当真改授其工部之职,过两日政绩清核完毕即要宣布。请陛下明鉴。”刘琦言之凿凿,丝毫不在乎不远处荣相已变得铁青的脸色。
皇帝捋了捋须,抬眼看向阶下,“荣相,可有此事?”
一个身形瘦小但目光矍铄的老臣应声出列,厉声回答:“回陛下,刘琦所言,皆子虚乌有之事,王慕英上书,陛下亦有亲自嘉奖。改授工部之职,则是我与左相程况之,参知政事陈仓商议的结果,意在为朝廷爱惜人才,请陛下明察。”
皇帝略有为难,刘琦一向直言不能贬斥,王慕才虽是话多,在朝中却也声名极佳,荣相更是无法处置……正没有主意的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厉卿,你有何意见?”
厉晙朝前迈步,声音沉稳,“陛下,本朝自太祖以来未曾因言罪人,陛下是英明圣主,自当以优容之,以免阻塞言路。御史王慕才,刘琦,皆忠直之臣,姑不论是非对错,心皆至诚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荣相也当有容人雅量。如此天下皆知陛下是纳谏之主,宰相有宽容之度。至于王慕英改职之事,臣以为传闻不可尽信,只看他材可用否,职任如何,若其能力大才,便不必追究。”
乔非离看人最准,厉晙,的确一个沉稳,严谨,而又圆滑的人。
这一番话果然圆了场,众人一时心思各异,望着厉晙的目光有感激他解围的,不屑他圆滑的,佩服他机敏的,不解他立场的,甚至怨恨他不辩不争的……
皇帝满意的点头,“厉卿所言甚是,就如此这般吧,朕不追究,你们也别吵了。”
皇帝发话,哪敢不从,本来刘琦都摆好架势要和荣杰王慕才大战三百回合的,这时也只好鸣金收兵退回队列了。
早朝终于结束。
江少曦刚踏出大殿就大口呼气,像是要吐出所有浊气似的,里面压抑的气氛把他给憋坏了,比以前在书院尤甚,“青何,沐大哥,刚才真是吓人,我还以为他们要打起来。”
沐阳笑道:“我也算见识了读书人的战场了。”
顾青何正要说话,却听到有人“青何,青何”的叫他,下意识转身,望向声音来源,却愣住一时发不出声。
还是这样懦弱时刻带着讨好的眼神,说话时总是弓着身子不自觉便显出一丝卑微,只是到底岁月不饶人的老了,鬓角白发垂在颈侧,通体都是垂暮老人的样子,哪还有丝毫年轻时的俊秀。
顾青何近乎鄙薄的看着眼前的人,朝堂上他根本未曾注意到的人,薄唇微带起一弯冷冷的弧度,声音也凉了下来,“顾大人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