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厚厚一摞考核本被重重摔倒桌上,吴秀声色俱厉:“你们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解释,这段时间都在干些什么?上班还是梦游?”
海悦和小雨耷拉着脑袋站在她面前,大气不敢出。吴秀翻开本子,一一数落她们的罪状“谢凡雨,你不知道现在白蛋白拿钱也买不到吗,外面黑市上都炒到什么价了,你倒好,一次就打烂两瓶,胡灵说你两句还敢顶嘴,长脾气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踏出这间房门就去给她道歉,这个月奖金扣一半,还不够抵那两瓶药钱!你要再这么恍惚下去,就把治疗护士的位置给我腾出来,你不稀罕有的是人盯着。”
再狠狠盯一眼满面通红的小雨,吴秀又转向一脸煞白的海悦:“杨海悦,你也有出息,居然搞了个院内褥疮出来,褥疮是什么意思,只要一出现就意味着基础护理的失职!你已经不是一个新人了,居然连这种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好,还好意思穿这身白大褂吗?”
话说得重,海悦有些受不了,小雨忍不住帮她分辨“吴老师,那个17床的褥疮不是院内长的,在家里就有,他进院时又没告诉我们。”
“别说了。”海悦拉住她“进院时我没有好好查体,没有登记,现在只能算院内了。”
“嗯。”吴秀重重哼一声“知道就好,只要你在入院记录上带了一笔,也就没你的事儿。现在全算你的了,从今天起,不管是夜班还是休息,自己定时来给17床换药直到他长好为止。奖金吗,给谢凡雨一样,这个月的扣一半,怎么样?”
看到海悦毫无反抗之意,吴秀长吐了口气,在她的小皮椅上坐下“你们两个,不到年限就升了治疗护士,想要读本科,我就立即打申请给你们批假去考试,报销学费,这些都是这个医院从来没有过先例的事,你们以为来得很容易是不是?”
海悦忙道“没有啊,吴老师,我们一直都觉得遇上你是很好的运气。”
小雨嘴更甜“是啊,要不是你支持,这个本科我们也没信心读下去,前两天我们两个还在商量,写毕业论文时一定要请你当指导。”
吴秀面色稍缓“你们也不用谢我,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亲手建立一个标准的整体护理病房,也希望身边能有几个得力的人。很多人觉得我现在搞这一套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其实这些在上层医院都是些最基本的东西,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根本还没开始,因为还完全不具备条件。”低头咂一口茶,她继续说道“上面的人觉得我不安分,破坏平衡,下面的又说我太苛刻,不近人情,他们从来都不想一想,我到底是为什么,或许他们知道,但都不感兴趣。”
海悦问道“可是,整体护理不是国家一直都在推行的吗?”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国家推行了这么多年,真正的示范病房并没有多少?”
小雨忙道“护士不够呗,整体护理需要多少人手啊,哪有那么多。”
吴秀点点头“你说的对,护士不够,就算数量够,素质也不够。我们护士是什么样子,象木头人一样等待医生的指令,机械又重复地打针输液,在药房、医技、供应、结账处……来来去去地当跑腿,然后,一有空就聚在一起抱怨事多钱少,工作没意义。医生把我们当成助手而不是同等的合作伙伴,医院在考虑奖金、晋升、进修、科研之类的事情时永远把我们排在最底层,就连很多病人也只把我们当做病房服务员,并不认为我们具备医疗上的价值,这就是我们的现状,我不甘心,你们更年轻,你们就甘心?”
海悦长叹一口气“吴老师,有可能改变吗?难道推行了整体护理就可以改变吗。”
“那是,各种护理模式中,只有整体护理是最能体现护士价值的,只有真正实现了整体护理,护士才是一个独立的工作者而不是医生的附庸。你想想,从你接待一个病人起,就开始为他建立健康档案,设计营养方案,制定作息计划,安排他会见亲朋好友的数量和时间。然后帮助他和医生进行良好的交流并选择治疗方案,陪他去做各种辅助检查还要解读结果报告,一边给他做护理操作一边和他谈心,随时随地告诉他想要知道的东西也了解他的想法,你要成为他在医院这个特定环境里最亲近,最信任,最愿意倾述的人,我觉得这才是我们的工作。”
小雨摇摇头“听起来好不现实。”
吴秀看看她,无奈地一笑“从我第一天来这里就想把它建起来,但现在我根本没办法制定出一个时间表,因为做这件事,我得不到任何支持。”
海悦不理解“明明是好事情啊,为什么不支持?”
“好事是好事,可惜不合时宜。起码院方就不会感兴趣,建立一个这样的病房,至少得要现在两倍以上的护士,增加这么多的人工成本却不会带来实际效益,我们不可能去提高国家核定的收费标准,再说病人可以接受高额的药品费、手术费却不可能接受高额的护理费。再说,也不见得每个医生都会理解,他们会愿意让病人得到更多的满意,但未必愿意护士从执行者的身份摆脱出来,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决策者。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得不到护士本身的支持,护士们在长期的工作中已经形成了依赖的惯性,已经没有了自觉思考的态度,说白了,也没那个能力。老护士们学历不高惰性又重,招聘的小护士们待遇太低,成天都想着怎么跳槽或改行,而有想法又能干的骨干护士们对我这个没任何资历的护士长又未必肯买帐,所以,我很指望你们,你们身份稳定,年轻好学,激情也还没被完全磨灭,虽然路很长,但是希望我们能一直走下去。”
她越说越平静,海悦却已热情高涨“当然,吴老师,我一定至始至终支持你!”
小雨表的态没那么明朗“我会从现在起,更努力地学习,希望日后会有用处。”
走出办公室,小雨对着仍在兴奋状态中的海悦“你还真把她当一回事啊?”
“怎么不,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直想找的感觉。”
“呵,我一直觉得你比我稳重,今天看来,也幼稚得可以。”
“怎么,你不相信我们会建立一个标准的整体护理病房吗?”
“相信啊,就像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一样。”
“什么话?”
“真的,海悦,这个东西好得太理想化了,你看国家推行了那么久,真正搞起了几个?我们都在华医实习过,她们的整体护理是吴秀描述的那样吗?不过是在护士站多挂了个标牌而已。”
“但毕竟已经开始,长征万里遥,总得一步一步才走得出来。”
“你还真是。”小雨摇摇头“走着瞧吧,我不看好,虽然我也不反对。对了,你这几天没什么事吧?怎么魂不守舍的。“
“说我?你还不是差不多。”
“你怎么和我比啊,我遇到大麻烦了。”
“怎么了?”
“别提了,流年不利啊,尚明的女朋友回来了。”
“上上签有女朋友?”
“嗯,大学同学,比他高一届,他新生报到时,就是她接待的,两个人天雷勾动地火,一见钟情,好得要死要活。可是她去年毕业时为了去北京,就跟着另一个人跑了,气得他差点没跳楼,唉,跑了就跑了呗,才不过一年倒又回来了。”
“回来也没她的份儿,才不叫他的女朋友,充其量是个前女友,过去式而已。”
“什么式不重要,重要的是杀伤力啊杀伤力,我看尚明的防线已经快兵解了。”
“不会吧,男人的自尊心被伤了哪能那么容易被修复。”
“两位妹妹在这里啊。“一声甜腻腻的招呼从身后传来,谈话终止。李奕走上前,一把搂住两人肩膀,压低嗓门”是不是被老处女批了?”
海悦邹邹眉头,吴秀三十出头,没结婚也没看到有男朋友,自然落下话柄,不动声色地甩掉她的手“对呀,出门没看黄历,一大早就被扣钱。”
“哼,碰到那种煞星,好日子也会倒霉运,怎么样,扣了多少?”
“我们同病相怜,半个月奖金啊。”小雨懒懒接道,反正都是要公布的事。
“啊呀,她真做得出来!”李奕触电般弹起“以前甘霖多霸道的人啊,骂得再凶也不会轻易扣钱,她倒好,根本不把我们的血汗当一回事。小雨啊,你可被她整惨了,那些个药出厂时才值几个钱啊,厂商赚一道,药商赚一道,进药的赚一道,开药的再赚一道,到病人身上就成了紧俏商品了,打烂了又怎么样,日常工作还不兴有个正常损耗,她就真的黑了心地让你赔钱!”
她表情丰富,肢体也灵活,转过身又攀上海悦的肩“海悦你也是,陆总长,孟主任还有以前甘霖,哪个不夸你好,就她看你不顺眼,长个褥疮有什么大不了,做得像死了人似的大惊小怪,不就屁大点的事吗。每个护士长手里都有难免褥疮申请表,填一张报上去不就得了,这种举手之劳她偏偏不干。所以说啊,这人心思太毒辣了,有理没理先打你一板子立威,生怕你不晓得她是个当官的……”
小雨看着海悦双眼半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心里好笑,指着李奕手里一叠纸打岔道“李姐,你这拿得什么啊?”
“哦。”李奕刹住话头,诡异地一笑“看我,光顾着给两位妹妹抱不平,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来看看,我们科护士的联名上书,告那老处女一状,不信就没个说理的地方,顺便也挖挖她的背景,看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敢这么嚣张!”
“写了这么多啊?”海悦瞟过一眼“我要赶着去给17床换药,等有空了再慢慢看吧。”
回到病房过了半个多小时,小雨才姗姗走了过来。
“看完了,写些什么啊?”
“好文章,条理清楚,层层递进,字字肺腑,血泪控诉啊,照那上面说的,吴秀就算不挨枪子儿也得判个无期,才得以平民愤。”
“这种奇文啊,我怕我看了想吐。”
“你吐不出来,上面已经有一半多人的签名了。”
“这种东西都会有市场?”
“有什么好奇怪的,做护士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被她七扣八扣的月月都拿不齐。平时上班就够辛苦的了,终于盼到个休息还要被拉来搞什么业务学习。这都不算,还一天到晚训孙子一样把大伙儿吼来吼去,让人不记仇都难。”
“甘老师不也常敲打我们吗?”
“甘老太是什么资历,工龄就是我们医院的院龄,她这种空降的凭什么,也就你这个死心眼的盲目崇拜。”
“我很盲目吗?诶,那你签没有啊?”
“大脑缺氧才去趟这种浑水,我给她说我快失恋了,成天里想的都是怎么去抓住男人,没心思参加她的革命行动。”
“哈哈哈,气不死她,真奇怪了,李奕连个交班报告都写得倒三颠四,居然还会做大文章,我看十有八九是胡灵写的。”
“胡灵?她是成了精的人,上面连个签名都没有。”
“哦。”海悦抬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远观天幕总是那么地坦荡澄净,所谓的黑洞哪里又真的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