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悦一觉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不知时间长短,渐渐腹胀难忍,才不清不愿地醒来,又着实贪恋暖呼呼的被窝,挣扎了半天终于起得床来,上了厕所。四周围静悄悄的,想来外婆和张妈还在休息,看看时间尚早,不如再回屋眯一会儿。无意间眼角一瞥,看到花园角落的小偏房居然半敞着门,吃了一惊,那个小偏房常年锁着,说是堆着些早就不用的杂物,谁会去动它?一时心奇,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往门缝一看,半昏不暗的灯光下,一人眯着眼睛斜躺在一旧沙发上,手点膝盖,似睡非睡,却原来是霍岷,他几时来的?海悦楞了一下,也不好招呼,转身回走,还没走过花园,就听得背后有人喊“嫂子”,正是霍岷倚在门旁,“怎么不进来坐?”
“我以为你在睡觉呢。”
“没有,只是在听歌。”
海悦本来就有些好奇,就折了回去,小偏房面积不大,不过也不杂乱,一摞一叠的书本相册之类搁得整整齐齐,墙上挂了把吉他,几幅明星海报和一副世界地图。
“周慧敏啊!”她一看清就笑了“是你贴的?我记得那时候,十个男生就有八个迷她。”
他也笑“现在美女太假了,只化化妆的就算本色了,一个个都去整容,搞不好还是变性来的。”
“那是。”她点点头环顾四周,小书桌上放着部砖头大小的单放机,上面指示灯一闪一闪地还在运转,霍岷拿起“你看还是那时候的东西好吧,多少年了还能用。”递过一只耳塞“听吗?”
她接过,塞进耳朵,曾经非常熟悉的旋律呼啸而来,不由地轻轻哼唱“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他也忍不住唱和“……你共我。”
一曲终了,两人都有些意犹未尽,海悦摘下耳塞“好久没听老歌了,bddd都走了好多年了。”
“年了。”霍岷说着看看墙上的吉他。
“那是你的?你会弹?”
“当然,我还搞过乐队呢。”
“是吗?”她歪着头笑笑。
“怎么觉着不像?”
“是不像啊,感觉玩音乐的人应该,应该比较热血一点,你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值得感兴趣?”
“很多啊,这世界又大又美丽……”话没说完,霍岷就冷冷地哼笑一声。
她无趣地煞住话头,他凑上来“说真的,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就那么容易满足,譬如对你那个没出息的工作,譬如对我那个只会扳方向盘的哥哥。”
他斜靠在书桌旁,声音如姿势一样散漫,脸上不带半点笑意,海悦看不出他是否认真,脸却一下子红了,倒退几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容易满足,虽然这个世界又大又美丽,但能属于我的东西实在不多,所以只要是能拥有的,就要当做是喜欢的去好好珍惜……”话到一半,突然觉得好生耳熟,往事在电光火石中闪现,那个被漫天烟火点亮的天幕之下,长堤之上,有个春风般的少年也听过她说同样的话,一阵恍惚竟不知身在何处。
“怎么不说了?”
“哦,觉得说这些很无聊。”
霍岷奇怪地看她一眼,点燃手中烟,吐了个长长的烟圈“是够无聊的,不过不晓得为什么,倒很耐烦听你说话。”
“嗯?”
“你这种人很少见。”
“哪有,像我这样的,大街上一抓一大把。”
“你不会觉得我对你有想法吧?”
“怎么会,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海悦笑着说道,声音不由地提高了好几度。
霍岷时候有些烦乱,狠狠摁灭了烟头,刷地推开窗户,冷空气倏地钻了进来,屋里也亮堂很多,“你这种女人很麻烦,动不动就喜欢问永远,人能顾到眼前就不错了,哪能老想以后呢!”
“你这种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才麻烦,人家大街上捡垃圾的也要想想明天呢,你倒随时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你以为末日很远吗?”
“啊?”
“算了。”霍岷又点燃手中烟“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出去吧,我清静清静。”
海悦一愣,气血上涌,腾地一下站起身,刚走到门边,听到霍岷在里面“喂”了一声,又愣了一下,想想还是加快脚步匆匆跨过花园,回到卧室。齐思源竟已回来了,看她一脸乌青,忙扯过被子一把裹住,将热水壶也塞了进来。
她抱紧水壶,找着个最舒服的角度窝着,齐思源一边给她搓手搓脚一边问“手套围巾都不带,跑哪儿去了?”
“出去上厕所啊,从院子里过时看到那个小偏房居然开着门,觉得挺稀奇就过去看了看。”
“怪不得脸色这么不好,霍岷那臭小子给你气受了?”
“啊?”
“那是他的禁地,任何人都不准进,外婆有次看他好久没来,就叫张妈去抹抹灰拖拖地,什么东西都没动都惹得他大发一通脾气,他怎么凶你了,待会儿我去教训他!”
“也没什么。”海悦撇撇嘴“好大不了的破屋子,藏着些什么啊,怎么不在门口立块碑‘霍家重地,擅入者杀无赦’!”
齐思源一阵大笑“那里能有什么宝贝,你也别好奇,充其量不过几本书,几盘磁带,几本日记之类的。那时候,姨父刚从大山里把他带出来,没地方住,就寄在外婆这里,他不爱和人打交道,放着正屋不要,非要呆那个堆杂物用的小偏房,外婆拗不过,只好随他。后来姨父发达了,大房子也有了,但两父子关系一直不怎么样,经常闹僵,他就不肯搬家,一直住到读大学。大学毕了业也不愿进万山,要自己创业办公司,又回这屋住了两年,后来公司办垮了,人长大几岁和他爸的关系也缓和了,才彻底搬了出去,一把锁锁了,时不时地回来看看,但不让其他人靠近半步。”
“他那些女朋友也不让进吗?”
“那些算什么女朋友,说不定以后正经找了人,才愿意带去看看。”
“是吗?”今天可是他主动邀请自己的,也许是暖和过来了,海悦觉得脸上一阵潮红。齐思源见她不说话,以为还在生闷气,笑着抚着她的头“乖,别和他见气,他这些年过得不如意,脾气难免古怪些。”
“那种少爷日子还叫不如意?”
“可惜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啊。你没见过以前的霍岷,又勤奋又正直,绝对的品学兼优,学校大会小会都表扬,满屋子的墙都不够他贴奖状。偏偏那时候我又混账,谁看我们都说不像两兄弟,弄得我挺烦他的,一听人家拿我们作比较就发火,可是学校家里都躲不掉,上上下下都是夸他的声音,气得我天天往外跑,和一群狐朋狗友越搅越深。”
“哦,可怜的陪衬人。可是,他学习有那么好吗,从山里出来挤出应该不怎么样啊。”
“玩命呗,你没见过那种拼劲儿,我烦事烦,心里还是真正佩服的,反正我是打死都做不到的。后来我怎么也学不进了,家里也失望了,到处活动让我当了兵,这个决定还算是英明。”
“于是你就进藏了?”
“嗯,你这丫头根本想象不出那地方什么样儿。车子开了几天几夜,把你甩在一个啥都没有的破山沟里,又是高原反应,喘不过气,是什么都吐,战都站不稳,还得出操、训练、站岗、种菜、喂猪、学开车……累得我想哭都嫌费劲。好不容易适应点了,冬天也来了,天寒地冻地吐口口水都是冰渣子,手在方向盘上一搁就冻住,拿起来就脱层皮。车子黑天半夜地开在路上,那风吹得是骨头缝里都结冰,血也流不动了,什么耳朵、脚趾的我都感觉不到它们在哪儿,早没知觉了。”
“咦!”海悦忍不住打个冷战,把齐思源往被窝里拉了拉,他笑着抱抱她“幸好那时候年轻扛得住,心里又憋了股气,冷死也不能逃跑回家让大家看笑话。就一天天熬呗,吃冻土豆。冻白菜、冻粉条冻肉,看只有三个频道还经常雪花飘飘的电视,报纸倒是有几叠全是过期的,被翻来覆去地连中缝都背得了。最高兴的事是收信,收信跟过年似的。”
“苏阿姨肯定常常写。”
“是,她写得多,又长,每次都是叫要听部队的话,好好学习,开车注意安全,冷不冷,吃得饱不饱之类,要搁以前我一句都不爱听,在那地方看了还跟宝贝一样,还有就是霍岷写得多。”
“他也写?”
“嗯,我也没想到,那时候看他恨不得每一分钟都花在学习上,居然还抽空理会我,真感动坏了,还真是兄弟啊。海悦,就凭他当年那份心,我承他一辈子的情。”
“嗯,看我干嘛,我才不和他见气呢,他都写些什么?”
“什么都写,比我妈写得有趣多了,家里啊学校啊,那些我们都认识的人啊,有时候我看着看着就哭了,真想跑回去再念书,哭过了又想书我是念不进去了,底子这么差,又下不起功夫,也念不出名堂。再说,部队我也适应了,开春后,天气暖和了,景致也出来了,那天是又蓝又高,跟画儿似的。遍地花啊草啊,羊啊马啊还有牦牛,藏人又爱唱又爱跳,唉,再说还有一大帮子兄弟呢,还有车,车子也开出感情了,摸着方向盘就亲热,三天不出车心里就慌,这就是各人的命吧。你不知道,出来好几年,我做梦都是开着车在青藏高原上跑,翻一座山又一座山,云朵都跟在我车屁股后头,……”齐思源有些说不下去了,手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才掏出烟盒。
“后来就回来了,进了东化,也开车,但真不是那个味儿了,”他猛吸几口烟,有点呛咳,海悦给他捶捶背“那边不可能呆一辈子,终究是要回来啊,回来能有这样已经不错了。”
“也就这么回事吧,日子还挺好过的,一家人都在一起也好照应,不过和霍岷倒生分了,还不如以前通信时那么亲近呢。”
“那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反正都不是一路人了,说起来挺没劲儿的。小时候他在山里,就崇拜他爸爸,觉得他力气大,能干活儿是个男子汉。后来进城了,看着他爸成天点头哈腰地到处求人,送烟送酒地拉关系做生意,觉得特俗气就渐渐瞧不起了。后来他上了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看着‘万山置业’满身的不规范,处处有漏洞,纯粹一个草台班子,居然也发了,心里很是恨口气,要比他爸混得更出息。可是他在学校里奖学金拿得手软,出来找工作却处处碰壁,其实,我看他是眼界太高,小公司看不起,去大公司又想一步到位搞管理,哪能呢。后来他伙了两个同学自己干,开了个我也说不清楚是干什么的贸易公司,章程规则的定了一大摞,号称是最完美的管理模式,可就是没生意,勉强撑了一年多就垮了。他人也完全变了样,以前那么拼命的人一下子就懒散下来,就呆在‘万山’当少老板,想做事就多做做,不想做就三五天的也不去一趟,他爸也不急,反正那摊子迟早是他的,总有一天会上心。”
“他好奇特哦,才从学校出来创业不成功的人多了去了,不至于被打击成这样吧?”
“说不清,我们这两年很少正经谈过话,我估计着是想不开吧,他以前那么努力又那么优秀,读了那么好的学校出来,结果还不如像他爸那种没文化没品味的人混得走,不平衡呗。哪像我,转业回来能进东化这种厂子,还能开几十上百万一辆的车子,就满足得很啦。”
“还好意思说呢,一点追求都没有。”
“还要追求啥子呢?依我说,你那本科也不用读了。上班都够累了,还老往山上跑,给你吃多少好东西都喂不胖。再说读出来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打针输液,医生喊啥就干啥,还不如趁我爸在位上给你找个办公室搞行政去,等两年他退休了就不好办了。”
“才不去,你说这些我就不爱听。”海悦掀开被子溜下床,走到外间,外婆已起来了,正和张妈抱怨霍岷越大越不懂事,老长时间都不来,来了也跟打冲锋似的看看就走,也不吃顿饭说说话。
海悦看看紧闭着门的小偏房,又看看紧跟着出来的齐思源,叹口气,从一开始起就知道,和他并不能培养出那种一抬眼一微笑就心心相印的默契,但在纷杂人流中,唯有他的肩膀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放心依靠的。常常在想,完美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好像只比最低的云彩低一点,但又要比最高的树梢高一点,看起来不远但总也够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