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生活护理,向来是护士们最讨厌的,尽是些铺床叠被、翻身拍背之类的杂事,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辛苦不说,还不招人待见。她们不止一次地遇到过,上午给病人做治疗时,还一口一声谢谢,拉着不放咨询这咨询那的,下午一去扫床换被子,他们捏着鼻子站得老远不说,看你的眼神马上就变味了,跟看街上的清洁工没什么两样。
下午快下班时,正是做晚间生活护理的时候,岳素拿着床刷懒懒地跟在海悦身后,不住口地抱怨“杨姐姐,你说我们在学校,守着这么厚的几摞书背来背去,好像要干多大个事儿似的,一上班尽做些保姆活儿,有意思吗?”海悦笑笑没接话,当然没有意思了,不过成天跟新进的小丫头们一起怨天尤人地更没意思啊。
开窗换气,更换脏兮兮的床单被套,帮病人整理堆得乱七八糟的床头柜,清查有没有人私自用电烧杯电磁炉……一路做下来,两人都出了一身毛毛汗,还好,最后一间屋了。推门一看,八十多岁的张大爷正努力向床尾的椅子靠过去,半边身子都横在床外,海悦忙上前扶着他“老爷子,你要拿什么东西,按呼叫器叫我们就是,这样多危险啊。‘
张大爷攀着她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道“哪能一丁点小事都麻烦你们。”
“你要摔伤了,才是给我们添大麻烦。”后脚跟进的岳素不客气地说。张大爷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一群儿女前呼后拥地把他送进来,高价包下这间病房不准安排其他病人,还专门请了个看护。只可惜,自进院后,那么多的儿女就再没露过面,请的看护也就懒散了,常常半天找不到人影儿。张大爷又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什么事都不叫帮忙,经常自己颤巍巍地洗碗、上厕所,害得大家都提心吊胆,生怕他在走廊上摔一跤。
海悦使个眼色,止住还在连连指责的岳素,看床尾的椅子上搁着一只便盆,问道“老爷子,想解大便?”
张大爷一脸憋得通红,极不自然地嗯了一声,她走过去,看那只便盆上糊着棕黄浅黄的印迹,忍不住皱起眉头,勉强伸出两根指头拎起来,掀开被子,放在床上。他哆哆嗦嗦地去解裤子,半天莫不着扣子,海悦想上去帮忙,被他一手挥开,知道老人家不好意思,就拉着岳素退到门外。
岳素一出门就大骂那个拿钱不干事的看护,直说要向家属告状。海悦苦笑一声,家属都不露面呢还指望得着外人。想到他一个人在里面,不敢离开,等了十来分钟,估计也差不多了,用力敲了几下门“老爷子,我可以进来了吗?”半响,里面低低传出一声“嗯。”
进得门来,张大爷已用铺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便盆就在床头柜上,和一只吃剩的饭盒并排放着,想来他已没有力气把它放得更远。见他安好,海悦想要离开,看着那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便盆又挪不开脚,那股腥臭味太难闻,站这么远闻着都想吐,搁在床头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张大爷平时是个爱干净的人,衣服常换,东西摆得整齐,也不爱在屋里大小便,这几天腿上的滑囊炎犯了走不动路才这样将就,那个看护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让他一直臭着也不是回事。岳素倒也精灵,忙说“我去叫小方来收拾。”
小方是科室新来的护工,刚满十八岁,并不勤快,一点小事喊三五遍也不见动弹,再一想她一个小女孩,老做这些事也实在委屈。海悦无奈地看看岳素“算了,也不是个多大的事儿,你先回去吧,我收拾了就来。”随手找张报纸搭在便盆上,憋着气走出门,强压下一阵阵的反胃快步朝厕所走去,看过往的人无不退避三舍,心里大是烦闷,这医院大会小会地说要装修病房加厕所阳台,就是不见动工,让人在人流熙攘的走廊上提着这个,太没面子得很。
低着头直冲到厕所门口,却听到一个特别不想听到的声音“杨阿姨,你提这个什么,好臭啊!”
她挤出个笑脸“鹏鹏乖,快回病房,阿姨在工作。”
那小孩偏蹦蹦跳跳地凑了过来,一把掀开报纸,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是臭****啊,臭死啦臭死啦!是你拉的吗?干爹你闻到没有?”一边喊一边夸张地扇着鼻子,海悦大感尴尬,脸上火烧起来,更不想去看霍岷的脸色,忙侧身闪过,耳朵却清晰地听他的声音“看到了吧,你小子可要好好学习,不然长大后也只能干这种活儿。”她猛地驻足,一转身对着他,原想狠狠地说上几句体面的话或像之前那样轻轻松松地一笑而过,却发现根本张不开嘴,眼里倒有不争气的液体滚动,忙又转身跑进女厕所。
海悦这一次动了气,却苦于无处发泄,在科室里说吧,不过引来一群护士要么隔靴搔痒地安慰做护士就是没出息要受气,要么怨声载道地抱怨这活儿没干头趁年轻早想办法转行最好,这些都不是她想听的。就算和无话不说的简洁,海悦也不想给她讲这样的窝囊事,她学了三年护理,一天都没干过,早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看不起这一行不想伺候人,所以,何必在她面前自讨没趣。
一股气憋在心里,始终不畅,上班也尽量避免不去鹏鹏的病房。这天,苗倩过来护士站办出院手续,远远看着她,海悦就闪在一旁,一时无处可去,顺着走廊来到拐角处,楼道外一株白玉兰枝叶饱满,绿得油亮,又密密麻麻地打了花苞,显得丰神俊朗,就像当年那人一样,不由心里一恸,抹开袖子看看左腕上的疤痕,粉红一条歪歪扭扭的很是难看,摇头一笑,多少事都过来了,还把这种小问题放在心上,看来是这两年过得太平静,抗打击能力也大不如前。正想着,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杨海悦,你是来找我吗?”
回头一看,新护士长吴秀正站在半开的办公室门口,这才反应过来,这拐角处正是科室的小库房和护士长办公室所在地,自己好走不走地跑到这里来发呆。
吴秀点点头“进来坐吧!”
海悦拂下袖子,跟了进去,这里她并不陌生,甘霖在时,是常常叫她们过来训话的,虽说换了人,但屋里布局也没大的改动,只是以前厚厚的天鹅绒窗帘变成了半透明的淡蓝色纱织,办公桌前的老藤椅被一把轻便的皮椅所替代。吴秀就坐在那把皮椅上,笑着对海悦说“我来了也有一段时间,一直忙些杂事,今天正好有空,我们随便聊聊?”
吴秀上任已经一月多了,对这个梓桐山下来的护士长,海悦一直抱着很大的好奇,她三十出头,个子不高,皮肤蜡黄,漂亮是说不上的,但“腹有诗书气自华”,一股动静皆宜的优雅气质总让她在一众人中显得卓尔不群,一般她这种年龄的海悦都是喊“姐姐”,不知怎么地,在她面前一开口就喊了“老师”。
“杨海悦,你工作几年了?”
“五年多了。”
“那快晋护师了?”
“对呀,等了好久了。”
“晋了护师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赶紧排队申请治疗护士啊。”
“就这个?没点别的想法?”
“有些东西想也没有用啊。”能有什么别的想法,治疗护士一周只有一轮夜班,已经令现在常年昏天黑地的她们很向往了,至于上长白班的责任护士甚或护士长,排轮子的人多着了,岂是她们这些小辈可想的。
吴秀看了看她,又岔开话题“我读书时曾写过一篇文章,是关于护士对自身职业认同感的,我下了很多功夫,亲自走访了很多一线的护士,你猜结果如何?”
“应该令你很失望吧。”
“为什么这么想?”
“吴老师,我工作快五年了。‘海悦笑着提醒。
“你才二十三岁。”
“我也希望能找到所谓职业认同感甚至自豪感,只是,越希望越失望。”
“你看不起这个职业?”
“我没有看不起,是别人看不起。”
“别人是谁,我看见很多病人送花送水果,留电话邀请去家里玩,过年时还跑回来拜年,是他们看不起护士?”
“你说的是一部分人。”
“大部分还是小部分?”
她低头不语,吴秀又追问道“杨海悦,你在病房里受的感谢多还是责难多?”
“问题是感谢只能带来一小会儿的欣慰,责难却会让人更深更久地难过。”
“那就是自身心态的问题了。”
我觉得才不是,海悦抬头看看吴秀,才从高校毕业就空降着上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对实际的病房又了解几分,她真正地面对过多少流于口头的轻飘飘的谢谢和令人羞愧难堪的实实在在的责难?一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吴老师,这样想未免太书生气了。‘
刚一说出,她立刻后悔,果然吴秀笑了“你这样对我说话,也未免太书生气了。”
海悦红了脸“吴老师,我不是说……”
“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相信我的判断,你不像你说的那样厌倦这个职业,它对你的意义应该不只是一个饭碗而已。”
“那么吴老师认为我们的价值在哪里?”
还没等开口,桌上电话嘀嘀嘀地响起,是陆总长打来的,放下电话,她歉然说道“今天没时间了,等有空,我们再来探讨这个问题。”
海悦礼貌地退出,长叹一口气,如果一个职业的价值还需要探讨,那是代表什么呢,医生、老师、法官、企业家、工程师……他们用得着探讨职业价值吗?不过心情总算平复下来,工作中遇到难堪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用得着耿耿于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