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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皖省科甲门第,逊于江浙,然于学问渊源,则较为早。江慎修、戴东原两先生,在雍乾时代,颇开风气之先。咸同之际,文化渐于南服。郑子尹之流,学问精湛,足以媲美前修。子尹曾受业于程春海侍郎,侍郎,歙县人也。徽州一府经学辈出,举世宗仰,真如泰山北斗矣。桐城方灵皋、刘海峰、姚姬传三先生以文章鸣。历城周书昌编修云:“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此为极盛时代。明方东、东树称姚氏高足弟子,再传而得存庄,名节足多,后先晖映。吴挚翁就湘乡曾氏求学,于姚氏为私淑,讲学最久,名重东北,为桐城人物之后劲云。

都中士大夫口舌尖新,喜为诗词对句,嘲弄当时之人。有某甲为陈子鹤、许滇生两尚书所取士,陈尚书夫人薨,甲挽词有“丧师母如丧我母”之语。次年见许尚书,尚书言其夫人久病。甲云“门生妇当来服事”,尚书固辞。未几,其妇携行李来。及门,许夫人扶病出谢,阻弗使入。时人联云:“昔岁入陈,寝苫枕块;昭兹来许,抱衾与。”

通商之初,士大夫耻言洋务,甚或浮词入奏,生国事之梗。蒲城王文恪以尸谏,遗疏力阻五口通商和议,后人揣测附会,以为弹劾穆相国者,非也。张文毅是其门人,为之掩饰,正理所宜,文毅从此遂不理于众论。南昌一役,虽江忠烈守御之功,然文毅于时为抚帅,临时招之使来,兵饷悉率以听,克保危城,耆柱东南半壁,论勋业,与张、许之守睢阳,何多让焉。相传每日忠烈登陴守备,暮归倦甚而卧,文毅辄至榻前,与之叙语,雅量殊不可及。乃因一事以误生平,其后竟以微疵褫职,当时关涉洋务,为害如此。

先文庄幼学于同邑潘小安封翁,翁之子琴轩中丞与之同学室。文庄小试,初不得志。中丞早入泮,聪颖异于常儿,抱大志,将为京都之游。恐堂上有异言,不敢以告,乏赀用。文庄潜质衣与之,既而幡然改计,与之同走。行两日,先祖与潘翁追至,稍给资斧,训以多语而别。潘翁赠文庄以言曰:“小试之文,毋深思大力。不然,既至北京,不能再北。”潘翁盖疑文庄怂恿其子出游,犹不知中丞之动议也。至京,先见李文忠之封翁愚荃侍御而请学焉,游扬于公卿间,颇为孙兰检、吕鹤田两侍郎所激赏。孙侍郎曰:“学至于此,应童子之试而犹不售,难乎其为庐州府学秀才矣!”文忠曰:“殆犹甚焉。公知吾乡应府县试者常三千馀人,英才屈抑,奚止此乎!”吕侍郎曰:“刘潘两生他日贵显,为吾乡后起之秀。”时道光二十五年之冬也。文庄至京,在文忠丁未会试之先。既文忠成进士,李翁谓:“吾儿新贵,可取资焉。”是后文字,皆就文忠是正矣。

李文忠丁未会试之先,辛苦用功,只温熟《诗经》一部。观公闱作“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二句《四书》文,读公《朋僚函稿》,时引《毛诗》,流露于不自觉,可以概见。古人通经致用,非谓通群经也;苟能通一经,用之绰有馀裕。若徒诵章句,过而辄忘,食古不化,何益之有!

先文庄与潘中丞初至京,小住庐州会馆,既而移寓城内东单牌楼观音寺胡同观音寺。李翁之友,湖北宜昌府通判江阴沈耀者,嗣于洪杨之乱,陷寇被害。其子即品莲方伯也,是时遣至京师就学,李翁使之同居寺中。巢县周沐三游学北方,闻风而至。萧然古庙之中,遂有四友。惟沐三为部郎一人之门人,不为文忠下,其后亦未达,馀则兼师其父子。文忠贵后,在北洋督署,沐三荐其幼子持函以往,称谓如旧友。文忠大怒曰:“我旧友中,焉有此人!”其词不无憾焉,然终予以小差,足见前辈崖岸自高而心地自厚,两不相妨。

先文庄与潘中丞,皆冒顺天大兴籍,应己酉北闱乡试,中丞获隽,文庄落第,二人皆未娶也。中丞刻隽卷,与肆中人计较。既毕,肆主见其未娶,调侃之曰:“如此精明,不知谁家女郎得兹佳婿。”时先母程太夫人年已长,先王父、先外祖皆催归完姻。秋试后,文庄乃与中丞同归,时道光二十九年。当中丞未举于乡之先,潘翁曾为之求婚于青阳司巡检。巡检曰:“吾女不惯作炊。”弗许。闻中丞中式而反求焉。潘翁曰:“与我二百金者,吾子与尔婚。”巡检不得已而与之。适同乡京官谢梦渔侍御有女未字,属李翁为之相攸。李翁曰:“新科举人潘琴轩,吾知其未娶。今归,未知成婚否,当函询之。”侍御起谢者再。及书至,而中丞已以二百金鬻为富家赘婿矣。相传中丞缘此,不乐承欢,于潘翁前者旬有馀日。洪杨乱作,蔓延日广,据有三河镇。中丞,举人也,不能留于其中。潘翁以车白送佳儿佳妇,就其岳家于合肥。巡检留婿及女,而遣潘翁去。潘翁。故里中名士,岂屑与巡检较量短长,坦然径归。自乘车之一边,而以一边载行李,复返三河镇。中途过战区,遇寇兵搜检,叱其下,曰:“汝变妖邪?”潘翁怒曰:“变妖,汝将若何?”遂遇害。中丞因留合肥,入团练,为报仇计。

湘军之制,不收乌合之众。其成军也,能选兵十人以上者为什长。十人之选,何难之有,惟被选者,须缓急可恃之为当。等而上之,能得如是什长十人者为哨弁,能得如是哨弁五人者为管带营官。等而下之,为管带营官者,夹带中必先有哨官五人;为哨官者,夹带中必先有什长十人;为什长者,夹带中必先有缓急可恃之兵十人。其临阵也,什长阵亡,其下兵之存者十人悉斩;哨官阵亡,其下什长存者十人悉斩;管带阵亡,其下五哨官存者悉斩。由此类推,一营全没,则营官应斩;一哨全没,则哨官应斩;一棚全没,则什长应斩。大纲本诸戚继光兵法,变通而行之。淮军因而效之。中兴后五十年,勇营之制不外于此,但执法者不若是整齐画一耳。

曾文正始办团练,尚倚武营弁勇。塔忠武,其杰出者也。以文员从军临阵,盖自罗忠节、李忠武兄弟始。忠武兄弟,先从忠节讲学。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者,古有之矣。上马杀贼,下马讲学,盖未之前闻。忠武殁于吾乡三河镇。相传贼兵大至,忠武闻之大悦,曰:“愈多愈佳,将聚而歼之。”公于是役埋轮絷马,慷慨捐躯,固足以使当时懦夫立志。然屡胜之馀,掉以轻心,有取败之道焉。

鸦片战役之后,国家军力情见势绌。英法和议未定,而未尝一日忘中国,辄于海外作耽耽之虎视,伺衅而动。国中遍地皆寇,无一完善之区,亡可计日而待。其所以转危为安,成中兴之业者,固由湘、淮军将多出儒臣,不欲更姓改物,致起长久之内争;抑亦八旗将领犹有能者故也。塔忠武材武过人,未尝独当方面。僧王将蒙古铁骑,驰逐中原,可谓勇矣,而计谋不定,故无成功之望。其绝伦超群者,惟忠勇公多隆阿,自武昌、九江而入皖境,百战百胜之师,卒以意见不协,移军陕西。譬如驱虎入穴而使之斗,何以能尽其才。围攻,受伤身死,惜哉!入城之日,公卧不能起,刘霞轩中丞往视。公闻其至,移面向内而不与语,未几而卒。

李文忠为编修时,以文字自喜,恒为吕文节草疏言事,时人弗之奇也。洪、杨得武昌,顺流而下,沿江戒严,安庆续陷闻于朝。文忠方在海王村书肆中,遇同乡某君,谓之曰:“尚不知省城失耶,而作此不急之务也。”文忠感念桑梓之祸,过文节,怂恿上章。文节即令其代制,而允具名焉。文忠归,翻检书籍,审察时势,惨澹经营而得长篇。书成已深夜,幸居距文节宅不远,使人持往,不至误翌晨封奏。文忠倦卧,迨醒,日已过午。当时京朝官不得见本日朝报,心念昨事,驾车往见文节。及门,闻合家哭声,如有丧者。登堂,文节自内跳而出,曰:“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是日,文节召对,上大哭,文节亦伏地哭。其后,文忠和何莲舫诗中有“追怆同胞烈士魂”,指文节也。又曰“谏草商量捍吾圉,伏蒲涕泣感君恩”,记是事也。

文忠从文节至皖,等于徒手。官军见寇即走,屡败不振。乡勇乌合,不堪一试。文节以客官,更无能力应敌。驻守舒城,闻寇将至,议守御,文忠与焉。封翁在庐州办团练,老仆刘斗斋久役于封翁京寓中,时随至舒城,见事日急,密引文忠至僻处,告之曰:“若辈死耳,无可避免。公子何为者,独不念老人倚闾而望乎?”文忠悚然问计,刘斗斋曰:“马已备。”急驰去而免。其后文忠有田百顷在英霍之间,命刘斗斋之子某甲为收私租,十年无所得。召往问之,某甲呈簿,入不敷出,须益以三千馀金,出入乃能相抵。文忠怒,以足蹴之,亦不之罪也。

鸦片烟之役,英舰入长江、据镇江。时扬州为盐商聚集之处,因承平日久,倏闻兵事,惊惧异常。有江甲者,素与英军中译人相识,献巨款乞免,英军许之,迎至扬州,设宴款之而罢,颇得众誉,有“江善人”之称。及洪、杨南窜,取金陵,下镇江。盐商狃于蒲骚之役,复使甲往。寇军首领伪许诺,甲如法接待。筵席中,伏甲尽起,缚甲杀之,遂踞扬州。

戏剧最足移人,而作伪亦易。《三国演义》章回小说,宋稗之下乘,而贾竖牧子无不津津乐道,则二簧、西皮之力也。汉距今远,犹云无考。有目前之事乱人耳目者,莫如张嘉祥娶亲一节。忠愍夫人,桂林人。忠愍少为盗,一日为村堡人所擒,夫人亟驰至,劫之以归,人无敢动者。复从至金陵。江南大营未溃时,忠愍遣归,属乡人参将李某送之。里中故无家,以五千金付,置第宅,给衣食。临行拔一齿,授之为别,曰:“予必战死,恐骨不能归,它日可以是葬。”其语洵烈丈夫也。夫人既自江南还,筑室羚羊峡,与侍妾五人居。会当受一品夫人封诰,诏将至,谓参将曰:“诸妾与予同事,今予受封极品,彼不得沾,恐怏怏多不欢。若读诏,可口增某氏某氏也。”新兴、高明等县有嘉应客民,屡与土人斗,避难者多入羚羊峡,道馑相望,夫人常贷金散之。忠愍殉国,尸觅不获,夫人以所拔齿葬。观此,则忠愍、夫人少年结发,曾与共患难,忠愍故后,能尽死葬之礼。如戏剧所云,岂非杜撰。

旗人于朋友之际,亲如家人骨肉。平时往还,主人主妇同出见,子女侍侧。遇有吉礼,虽非亲属,而与叔伯兄弟舅甥无异。凶礼则人人白服,适合古人同爨缌之礼。《桃花圣解日记》讥官文恭在武昌,其妾之死,官吏皆白服送丧。因举《拜经文集 为妾服缌议》,谓在阮文达两广督幕时,文达有爱妾死,而以此献媚。按同爨尚缌,妾于何有?是不知满俗,且未能尽通古礼也。且官文恭镇武昌,与胡文忠为契友,在其笼络之中。相传文忠太夫人抚官妾为义女,每在抚署,大夫人待之真如己出;妾视文忠不啻手足。因是文恭遇事推崇,督抚若为一体,而文忠遂以得行其志,果建殊勋而平大难。此又文忠经权互用之宜,非腐儒所得能揣测也。

胡文忠之才,为中兴诸贤之冠。曾忠襄率军东下,知兵之士多虑后路之孤。文忠勖之曰:“往矣,昔有兄弟二人,兄不谈阴阳,弟多迷信,频年兄弟均未逢凶宿。弟拘禁时日,颇以为苦,思效其兄,以自疏放。不择日径出,果遇黑煞神于途,责其不循故辙。弟曰:‘吾从吾兄,奈何独当其咎?’神曰:‘汝兄懵懂,阴阳怕懵懂,不得不避之。汝畏服我者也,胡可违命。’天下人,惟懵懂足以举事。往矣,行见大功之成。”及忠襄克金陵,就鄂抚任,与官文恭交恶。李文忠闻之,辄举前言以为笑乐,曰:“是太懵懂矣。”

科第时代,重师生之谊。李文忠公出福元修中丞门下。洪、杨乱中,文忠免于舒城之难,归乡,随封翁治团练。事出创举,不免募捐,乡人为之揭帖,云翰林变作绿林未几李翁以忧卒,或云自杀。李翁体肥,会当夏令,辄痛饮,且露宿于外,无疾而终,故云然。文忠《和何莲舫诗》有句云“锦囊未敢忘三矢,荩箧何曾有一钱”,盖记实也。是时,文忠益不得志,福中丞时为皖抚,乃往依之。中丞惟倚总兵秦定三、郑魁士两军,以互相猜忌而败,中丞镌级去。文忠入曾军,乃得大用。其后中丞任乌里雅苏台将军,失地夺职,文忠为叙前劳,还原衔。文忠治军,不使诸将和睦,预防其协谋为主帅害,似传中丞衣钵。文忠常述中丞之言曰:“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似此口吻,足以知当时治军之法。我军之终以不振,胥由于此。然武人之不能揽权,亦由于此,未可厚非之也。文忠末年居京,中丞如夫人犹在,每岁首,文忠亲往叩拜如礼,犹不忘本。郑魁士卒,文忠为之请恤,重旧日同寅之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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