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给你的赏赐,你竟敢不受?”得瑞一边盯着皇帝的脸色,一边加重声音大喝,“你不要脑袋了?”
郑亲王端华身为镶蓝旗都统,对于自己所辖旗籍的秀女有着类似族长般的管理权,他也忙呵斥语璇:“区区一介女流,竟敢妄论朝廷大政?赈灾大事,上有刑部、户部的济灾章程,下有直隶、河间各州府衙门的赈粥公告,哪里由得你这丫头来管?还不赶紧向皇上请罪!”
总管内务府大臣恩华是端华的五弟,他也怕皇帝会怪罪身为旗主的端华,于是也忙上前以责备语璇来替兄长解围:“皇上日理万机,有多少国家大事要办,河间府一州一县的灾情自有各衙门的大臣去办,何由皇上操劳?你们赫宜家骤尔蒙难,皇上以浩荡皇恩优恤令尊,你却如此不知礼数,在御前口出狂悖之语,不仅辜负了殷殷圣眷,又有何面目以对这上上下下各级衙门对你一家忠烈的优容之心啊!”
听了端华、恩华激烈的陈辞,咸丰皇帝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端坐在那里,神情平和地望着语璇。
太监得瑞不知道皇帝心里有什么想法,于是也不敢再继续申斥语璇。端华和恩华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此刻只有等着皇帝下一步的裁决,也不便于再说什么。所以,一时间客栈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领侍卫内大臣文庆微微抬头,望了皇帝一眼,觉得年轻的皇帝并没有露出要重责这位秀女的神色,于是老成谋国的他试探着上奏:“虽说女眷不宜谈论国事,可赫宜氏自河间府而来,必然是在途中亲眼所见了当地的灾情,看到灾民凄惨之状,便心有所感,御前失仪自不应该,但一颗菩萨般的悲悯之心实属难得。”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一下,见皇帝没有打断他的话,便觉得可以继续说下去:“云保一家虽出身行伍,但能以忠勇之心为国捐躯,也是因为上受圣上谆谆教诲,下感百姓兵祸之苦,而知‘忠心’为君、‘慈心’为民所致。云保之女虽不遵礼数,但其为国、为君、为民的那份‘忠’、‘慈’之心却秉承其父,丝毫未改!奴才斗胆,请圣上宽免赫宜氏失仪之罪,并另择刑部、户部大员严查河间赈灾一案!”
文庆的一番话,把焦点转移到了河间府赈灾一事上,这让皇帝听了颇为动容。其实,刚才语璇对皇帝的赏赐辞而不受之时,皇帝虽然感到有些错愕,但却并不以此为意,而是对语璇所说的“河间府灾民”非常关心。
皇帝还记得,当初河间府的灾情是由直隶总督衙门转呈河间受灾各州县的奏报而来,奏折到达御前的时候,是皇帝前往慕陵“奉安”的前一天,当时他和军机大臣们就此事讨论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把调往湖北的军粮拨出十万石来赈济河间府。赈济河间府之所以比湖北的军事还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河间毗邻京畿。咸丰二年年初,“长毛”太平军自西南边陲向江淮腹地挺进,“捻匪”也在此时趁势在山东、河南两省窜起,数月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来,军报里丧师失地的字迹让他看得心惊肉跳。如果说,山东、河南离京师还算有些路程,那么河间府到京城骑快马仅一日可达,河间灾情十分严重,各州各县的灾民多达数万之巨,如果赈粮不能及时到达,那么必然会激起民变,使灾民聚众而反。河间若蒙兵祸,那么京师必然卷入战火,所以在皇帝和军机处看来,赈济河间府,要比两湖战场重要得多。这十万石粮米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从前方将士的军粮里克扣下来,由刑部户部的官员严密押运送至河间府受灾各县。
可是,算起来,赈粮已经送去近一个月了,此时却从语璇口中得知河间灾民依然困苦不堪,这让皇帝感到十分奇怪。刚才端华和恩华说话时,他一心在想这件事,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倒是文庆所奏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觉得赈灾一事另有隐情。
这样一想,语璇适才的失礼不但不应得到责备,还应该多加奖赏才是,但皇帝怕语璇面对增加的奖赏,还会执拗着要转赐灾民,于是也就不再提奖赏的事。
皇帝合上秀女名册,望了望端华和文庆,然后把目光又扫到语璇的脸上,冷冷地说道:“抬起头来!朕有话要问你!”
语璇适才听了端华和恩华等人责斥,觉得自己说的话确实唐突了些,不过,她对此倒并不后悔,并且她也做好了受到重责的准备。从河间到京城,再到她亲眼目睹皇帝仪仗的奢华侈丽,她感觉到河间府那些灾民与这里简直是天地相隔,皇帝所赠的那些“水晶念珠”、“锦绸十匹”等物品除了观赏,并无他用,如果换成粮米,足以使一村之民挨上十天半个月,一边是束之高阁的精美饰物,一边是饿得鹄形鸠面的万千苍生,孰轻孰重,语璇自离开河间府的那一天,便在心中有了答案。
“皇上,”语璇昂然抬起了头,望着皇帝的眼睛,坚毅地说道,“奴婢并非不懂得君恩似海,但河间府一带饿殍遍地,苟活下来的灾民日日仰望朝廷赈粮,粮食如能早到一日,他们便可多活一天,语璇想到他们的惨景,实在受不起、也不敢受皇上的赏赐。语璇冒犯天颜,甘受责罚,但河间府的赈粮还请皇上早日发放!”
“哈!”皇帝冷笑了一声,把目光移向别处,“朕还没有问你话,你倒说了这么一大篇!”
“奴婢知罪!”语璇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又低下头去。
“你,”皇帝想着措词,一字一句问道,“你在河间府,都看到了什么?”
语璇望着地上的青砖,缓缓答道:“看到了饿得跑不动的小孩子,看到了没领到粥就饿死的老人,还看到了一群群挤在粥棚、高举着粗瓷碗的枯瘦百姓。”
“粥棚?”皇帝目光如炬,“是官办的粥厂?”
“不是。”语璇字字如针,“是民间乡绅办的粥棚!”
“啪!”皇帝把秀女名册重重地摔在地上,蓦地从御座上站起来,“起驾回宫!”
客栈内的众人都是一惊,待他们抬头去看皇帝的时候,皇帝已经走到御辇前的阶梯上,太监金环和得瑞正在皇帝身后扶他上车。
站在客栈门口的内务府大臣恩华没料到天颜会骤然而变,他慌忙拾起地上的秀女名册,然后转身跑出去按排銮驾启程。
跪在客栈内的郑亲王端华和文庆等内大臣面面相觑,端华首先站了起来,他走到客栈门口,望着台阶下跪着的语璇,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自求多福吧!”
语璇抬头去看他,他却不愿与她对视,抬起头,迈着方步走出了客栈。
文庆让身后的几位内大臣调走了客栈里的御前侍卫,然后背着手走到语璇身边,望着她那倔强的神情,神秘地微微一笑。
语璇微微颔首,向文庆点头致意:“适才多谢大人在皇上面前为我求情!”
“老夫并非为你求情,”文庆笑道,“而是和你一样,是为河间府的灾民们求情!”
语璇也浅浅一笑:“那大人觉得那些灾民们是否有救?”
“这,”文庆捻须道,“应该老夫问你才是。”
“我?”语璇不解,“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文庆不答,走到客栈门前,踏上了台阶,才道:“小姑娘,你这么关心那些灾民,事到如今,你可否想过你自己还是否有救呢?”
语璇淡然地道:“被‘撂牌子’是一定的了,接下来会怎么样,还真没想过。”
“哈哈!”文庆突然大笑起来,他一边跨步出门,一边说道,“撂牌子是小事,你呀,就要掀起一场大风浪了!”说罢,甩着马蹄袖扬长而去。
语璇一脸错愕,待她回过神来,发现樱儿正在瞪着自己,她避过目光向后看去,见客栈大堂原本跪着的秀女们都纷纷站了起来,用异样的目光扫过自己,然后转身各回房内。白苏特·蓉嫣似乎是想走过来和自己说句话,但她迟疑了一下,便转移了目光,由绣儿搀扶着上楼而去。
这时,跪在右边柱子后的书薄也站了起来,一边拍着裤子上的灰尘,一边叹道:“唉,险啊,险啊,一念之间就有可能脑袋搬家啊!”
语璇不知道他是意有所指,还是自我感叹,但刚才经历让她也感觉到了“伴君如虎”的危险,她也轻轻了叹了口气,将情绪稍稍缓解,然后抬膝站了起来。
樱儿也跟着站起来,一起来就立在背后冷冷地道:“你这样玩,迟早把命玩进去!”
语璇转头看着樱儿:“你觉得我是因为不想进宫,才这样玩的?”
樱儿侧着脸看了看旁边的书薄,见他正背过身向客栈后堂走去,并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对话,于是稍稍把声音放低:“我对付不了你,我家大小姐能对付你,你就等着吧!”说罢,径自跑上楼去。
偌大的客栈大堂此时仅剩下语璇一人,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楼上楼下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如同屏障一般将自己隔绝在外面。房门的后面,或许是她们对自己妄出风头的嘲笑,或许是她们对自己即将获谴的同情,无论是哪一种,她们都可能会尽量地避免与自己接触,因为在她们的眼里,自己是个得罪了皇帝的人。
“唉!”语璇叹了口气,“算了,管她们怎么想呢,做都做了,还能怎么样?那个大叔说会掀起一场大风浪,会是什么风浪呢?”她一边想,一边踱步上楼。
“姐姐!”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了她,语璇回头一望,见是一楼住的那位胖妞。
“姐姐,”她那胖嘟嘟的小脸露出可爱的笑容,“你刚才离皇上那么近,一定看清楚皇上长什么样儿了,你给我说说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