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亲王府位于京城以西的大木仓胡同,这里在明朝时曾是策划“靖难之役”、帮助燕王朱棣夺取皇位的著名高僧道衍禅师姚广孝的府第,清军入关后该宅府赏赐给第一代郑亲王济尔哈朗,其时济尔哈朗与权倾一时的“皇叔摄政王”多尔衮一同执政,所以王府建制奢靡浩繁,其王府殿基也逾制按照皇宫的规制建造,所以在京师诸王府中最为巍峨高耸、气势磅礴。
王府的花园始建于顺康年间,后来在乾隆时扩建成为“惠园”,相传此花园各景均由其时著名的戏剧家李渔主持参修营建,李渔在当时不愿食清之禄,所以“大隐人间”,寄情于吃喝玩乐、诗词歌赋等闲情逸趣,晚年效法唐朝王维,自建栖身别业“伊园”,以“逸叟闲夫”之态隐居于此。惠园的修葺也秉承了李渔的隐居之旨,在园中各处景致中都体现“燕迁鹊喜”、“花稀棘密”、“采兰纫佩”、“观瀔引觞”的隐士遁世之感,颇有世外之音、桃源之乐,多年来一直冠居京师王府花园之最。
在惠园之后的雏凤楼前,建有一幕高有丈余的瀑布,沨沨然飞流而下,琅琅之声日夜不息,瀑布之下,水池漩然流转,牵然如丝流至各处轩台塘榭,在那里以水为脉,建造出超然世外的景致。
这条水脉流经的第一处,便是这一晚博尔君·书仪所住的“筱汐亭”。
筱汐亭,其景竹泉相映,在院里一隅建有一汪碧池,池下有眼地泉,池上小榭立有一亭,亭榭由细竹相掩,沙石相伴。日间水面至膝,聚于池中,而至入夜,泉眼之中则汩汩冒出清水,到了子夜,那池碧水便如潮汐般不断盈满拍岸,其声沧浪悠远,使人愁思百转。
书仪此刻正立在池中亭栏之上,披着裘氅,望月听汐。她的丫鬟不放心她,但又囿于书仪说自己要孤身静思,所以只好远远地立在屋檐下,不敢上前。
“几幅丛残纸。是当年、冰天雪窖,眼穿而至。万里风沙宁古塔,哪有塞鸿接翅?更缄寄、乌丝弹指。一代奇才千秋恨,换故人、和墨三升泪。生还遂,偶然耳。”
不知为何,她脑中突然闪出这首词来,“金缕丝”的词牌加上去声部的韵音使词句显得凄郁之极,这种旷然无助的悲凉之感正如她此刻的心境。她遥望夜中明月,遐思自己在关外读书吟诵的闺中欢乐,又垂观脚下流水,叹念着今后于高墙里终老余生的孤苦光景,不禁幽然感怀,低吟出那首词的下阕,借以抒怀:
“诸公衮衮京华里,只斯人,投茺绝徼,非生非死!作邈顾荣毕旧识,难得相门才子。叹不仅、怜才而已。感慨何须生同世,看人间、尚宝瑶华宇。只此道,几曾弃?”【注①】
一阵微汐涌起又退,让书仪的思絮渐渐回来,她把大氅向上抬了抬,不觉触到腰间系着的衿缨,那里面装着的细长硬物硌了自己的手腕一下,她的心中蓦地想起祥云客栈里的那一幕。
她将那衿缨拿出来,绕开缠在上面的丝带,从里面拿出两根细若发丝的银针,银针长有三寸,是平日针灸所用的鍉针【注②】。她捻着针锋,似乎看到上面沾着一丝血迹,于是伸指轻抚针尖。针体稍侧,突然反射出水面粼粼的月光,让她顿觉刺眼,忙将目光偏向水中,那水面上月影支离摇曳,待那些银盘碎片略略相聚,竟然拼合出一张人脸出来,她仔细一看,竟是客栈里跑堂小厮的模样,不禁悚然心惊,转身仓皇跑回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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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亲王端华与肃顺、墨裕商议好对付载铨的计策后,派人将肃、墨二人安顿到郑亲王府,并请太医院里相熟的太医前去王府为他们诊治。墨裕还委托端华府里的听差回家里去报平安,那听差自然答应,另差马弁分别前往肃顺和墨裕的府上说明缘由。
郑亲王忙完了这里的事,又转道回到都统衙门里,并让衙役密传先前在祥云客栈前负责查验尸体的司官。
那司官此刻正在祥云客栈前与步军统领衙门交接公务,得知郑亲王亲传,便匆匆忙完手头的事宜,拉着顺天府验尸的仵作赶往都统衙门。
见面行了礼后,端华便很客气地对那仵作道:“你们的行规,本王不甚明了,所以问起一些细末之事,你也不要见怪!”
那仵作惶恐之至,慌忙再次跪倒,顿首道:“王爷说哪里话。王爷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
“客栈里死的那个孩子,”端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初验时说身上并无伤痕,本王不明白,既无伤痕,为何会殒命于室内呢?”
“这,”那仵作年逾花甲,是顺天府里资历最深的验尸吏,他捻着花白胡须想了半天,缓缓说道,“回王爷的话,其死因不出两条:其一,为火中毒气所伤;其二,是内脏之伤祸及命门所致。”
顺天府的司官觉得这仵作言语不谨,忙对他道:“这是你的揣测之言,还是另有所据?若是凭心揣测,你便将其中关节细细告知王爷!”
这时给了仵作一个台阶,让他把自己对死因的分析全都告诉郑亲王,其结果如何判断,则全都推给郑亲王来决定。这位老仵作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稍顿了顿,缓缓说道:“客栈失火,杂物燃起的毒烟会被人吸入肺中,毒气聚而不散,会让人昏迷至死。可是,今夜失火之地乃是二楼,毒烟虽漫至一层,但是那毒烟上浓下淡,若说因毒烟致死,尚有存疑!”
“嗯,”端华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烟雾多半都萦绕在二楼和楼顶处,上面的烟雾较浓,而下层的烟雾较淡,他看到屋内着火,必然会慌忙择路逃出,若说被浓烟所伤,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王爷所言甚是。”顺天府司官也帮着分析道,“以往的失火案中,火中死者往往是被重物所压,难逃火场致死,而这个少年的身上并无伤痕,这一条便对不上。”
“那么,”端华又问那仵作,“吸入火中毒气致死,其症状怎样呢?”
“通常死时是张着口,”仵作答道,“唇、牙、舌、喉,俱有黑色沉粒。”
“哦?”端华忙问,“这个少年可有此情状?”
“初验时并无此状!”仵作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在室内,死者面有苦状,并未张口!”
“苦状?”端华不解,“是什么意思?”
“虽然咧着嘴,但双齿紧合,”仵作一边想着形容的词汇,一边道,“舌尖抵着牙关,可知死前曾极为痛苦!”
那司官见端华的神色似乎还有些疑问,便忙解释道:“就是说,死时呲牙咧嘴,像是非常疼痛的样子。”
“既无伤痕,”这么一说,端华更有疑问,“何来疼痛?”
“这就是适才所言内脏之伤了。”仵作平静地道,“人之脏器,能骤尔致命者,无非心、脑两途,若无外伤致命,那么,必然是心脑有损,而致命亡!”
“心脑有损?”端华仔细斟酌着他的话,“吸入毒气毙命可说是意外身亡,那么,心脑有损就可说是有人加害?”
“王爷圣明,正是此言。”仵作颂了一句,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端华见他出言极慎,不肯多说一句,心里有些着急,便转头对问那司官:“你们顺天府所经命案甚多,可曾有过类似情状?”
“极少!”那司官极为肯定地答道,“杀人命案或杀或毒,这两条似乎都与死者不符。”
“那么,”端华不肯放过他,又问道,“外省的命案旧档中,可有类似的情状?”
“容奴才想想。”那司官皱着眉头,侧脸冥想。
“或许,”这时,仵作突然开口,“钢针刺入要害,亦可致死!”
那司官不以为然,他扬着脸问道:“这不太可能吧?钢针需刺进要穴,方能致人死命,这若非高手,断难得手!”
“若是医者,”仵作的神情冰冷如刀,“则轻易可成!”
“哦!”端华和那司官顿时恍然,不禁点头沉吟,“医者……”
【注①】:出自《金缕丝·山民出示国初诸公寄吴汉槎塞外尺牍,辄题其后》,清郭麐作。
【注②】:鍉针:出自《黄帝内经·灵枢·九针论》:“三曰提针,取法于黍粟之锐,长三寸半,主按脉取气,令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