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云散,澄澈朗空。
那如簇翠峰满覆着无垠的竹林,旷望而去,似与天穹相粘,煞是壮辽。
日已初春,这幽山里却浑似深冬,鼻息里都凝着凉湿,绕山的沟渠里,小溪亦沉眠,结成了寒冰,那艳火朝曦极力透过纠缠的叶脉,寸寸卧在这世间至冷至洁的画屏之上,绘出斑驳的万丈红尘。
剔透冰层下或有涌动的清流,潺潺的水声隐隐入耳,细瞧去,依稀可以看到鱼儿蹭着坚硬冰晶迅速漂滑而过的暗影。
音珞只穿着单薄的短装旗袍,现下冻得难受,在原地不停蹦跶,双手捂着唇呵出来的白气也暖不了僵红的指尖,为毛忘记带些厚点的衣服来呢,真是失策。
抬眸去瞧眼前,这派清宁景象显然不是现代都市,音珞暗暗握拳,果然是这样,小卿迟迟不醒,确是因那灵魂的禁制有了裂口,关于季婵那世的记忆霎时倾泻而出,本就不算好的身体受到此等猛烈冲击,定会承耐不住,如此,便成了现在这般日日昏睡的光景。
那此行,只要能寻到关键,加之导引,或许,小卿的事就有转机了。
话说回来,这次的正主又在哪?少了苏御那凶兽的敏锐直觉,寻起人来可真不容易。
现今,该怎么行事,靠人品大约是不行了,能撂倒苏御,这小半辈子的人品都透支完了吧。可也不能随便挑个方向瞎找,那等大海捞针的事情,还没看到个人影估计就先冷趴下了。
在此虚耗光阴也不是个办法,音珞将那灵雷杖举至眼下,细细凝望,伸手抚了抚杖上的神兽大鹏,它那周身的金白二光不断沉潜,恍若即刻就要展翅,翱翔入九霄。
说起来能重现这魂魄之渊至少一半功劳得归此杖,想来它于此地还是有些渊源的,那么寻个人什么的也不是难事吧。
而且这柄来历莫名用途诡异雕着王家供奉神兽的杖子应该不会是什么凡器,都说神兵利器最是通人心思,不如,试试……
音珞阖目,沉下心来,将体内游窜的气流缓缓从手掌导向那灵雷杖,毫无排斥之意,陡然就渗入杖身,不多时,杖上气流似走了个来回,又从指尖潜入,携着鲜活的灵力,气流如此来回往复,心神陡然朗明,连杖上丝缕气息的游转亦于掌控之下。
福至心灵,音珞启唇低语:“魂魄之主,引我明路。”
再睁开眼看时,灵雷杖已悠悠漫出蚕丝般的光线,直指向不远处的竹林。
音珞心底骤然就被溢出的喜悦驻满,这般关于灵力的使用问题她向来心虚的很,这种一次就成功的事情在她的人生中着实难得,莫非,终于开始转运啦?
顺着那游动的光,音珞一路前奔,少顷,终于在那繁密的竹林深处遥望到那熟悉又亲切的结界光圈。
她步子极轻,一点点靠近,渐渐融入光圈之内。
小卿,这世,你又会是谁?
秀挺绵延的竹从视野里根根后退,拨开缠绕的叶,一个梳着双发髻的黄毛小丫头显出身来,她此时正蹲在地上用尖利的小石一下一下不停挖着土壤,衣衫破烂,边边角角的碎布条携风轻曳,沾着或干或湿的褐色泥土,看不出本来颜色,
她约摸四、五岁年纪,不需细瞧,音珞心下已了悟,那眉眼,分明就是曾经见过的儿时的季婵。
不禁慨叹这季婵真的是小卿难以逾越的业障,连在这小卿的魂魄之渊里第一个见到的都是她啊。
天气寒凉,风呼号不止,季婵额上的汗依旧沁出,不时用手去抹,不想脸上却沾了些许泥渍,浑似个小花猫,她却丝毫未觉。
音珞心中咯噔一下,这副景象分明是那扇中所绘的竹林中的小女孩,怎是,季婵?
踩在湿润泥地上的黏软脚步声逼近,季婵忽地偏头去瞧,眸间明澈似珠玉。
“哥哥,你看,这有好些笋子呢。”季婵声线濡糯似甜腻的绵糖。
旋身去望,音珞终是看清了那被莹光缠绕之人模样,虽说是个十岁上下的男童,可那缀着星辰的眸子,冷玉的气质,却是,沈砚。
虽说早有预感,此时被证实还是不免有些承受不来。小卿,不该是那样的人,至少不该是她所看到的沈砚那样的人,他做不出那种无情的事情。对季婵,转生后的他都有着超出常理的关怀重视,音珞不觉得那是因为愧疚,相反,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温暖感情呢。
而那季婵,这许多年来,在人间苦挨心心念念要报复之人不是那亲手扼断她生命的沈墨,而是沈砚,这一点也稍稍出乎音珞的估料。
看来,于季婵而言,沈砚的伤害才是最致命最难以原谅的。大概也是了,相怜相惜之人,总是会放大彼此间的感觉,一星点的不如意都会琢磨上好些时候,何论是那种无异于覆灭的行为。
到最后,沈墨就是做的这般绝决依旧没能超过沈砚在季婵心中的分量呢,爱不能,恨,亦不能。
果然是那句话吗,爱有多深,恨,既有多烈。说到底,不过是太过在乎。
沈砚看季婵这副模样,唇角余着笑:“婵妹妹,这笋子还未长成,别挖了,我刚捕了些鱼,走,我们去烤着吃。”
他蹲下身来,牵过季婵沾着泥土的指,旋身向深林里走去,季婵晃着沈砚的手臂,一路蹦蹦跳跳……
那赤乌卧于玉宇之巅,灼炽的碎金铺于黑发之上,染就一脉温情,离巢的鸟儿倏地划天,鸣叫直贯竹林,尾音与烈风缠绵相杀,渐低去。二人缓步行于此间幽山,衣着狼狈,却依旧掩不去遍身光华,在这锁于心底的流年里沉淀着恒久暖意……
音珞倚在寒烟之后,顿感云里雾里,想这深山里独这两个小人儿着实怪得很,不说是大家世族的子弟,就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也断没有在孤山里放养的作法。
天光转瞬,几日之后,音珞才终是弄清了他二人沦落于此的来龙去脉。
那日,沈砚车架正乃回京途中,即将入玉带城中和沈家接应之人会合,于官道之上恰和离京返乡途的季婵一行擦肩,音珞不禁感叹,真真是孽缘,这二人第一次的接近便掀起番腥风血雨来,久不曾被强人惦记的官道却突遭一伙强人拦路洗劫,家丁财物俱散。
沈砚、季婵二人也被蜂拥而来的强人甩至官道旁的山林之下,本是绝命之途,不想却在此杳无人迹的竹林里寻了一方生路。
若是一般孩童心智的确难以支撑,可此时的沈砚已少有同龄人的稚嫩,或是难言的身世使然,他很是早慧,那几分沉稳亦渐渐显露苗头,而季婵本就未有闺中小姐的娇柔,适应力甚是彪悍,这二人白天摘果捕鱼,晚间眠于石堆并出的避风湾,这般行事,倒也挨了几日。
是时,云销雨霁,沈砚和季婵在林里探着路,沈砚走在前方几步,小心拨开葳蕤的枝桠,偏过头来道:“婵妹妹,这些时日,我那家人必该寻到附近了,相信不多久便能离开这里,你莫要害怕。”
“嗯,我不怕。”
“你说这话我信,我身边的男孩都没你这等勇敢,婵妹妹,你真是极好的。”
“若我爹娘也这么想就好了。”小姑娘低了眉眼,睫毛浓密微微颤袅。
“你……”沈砚余音吞在了喉里,只因脚下传来湿软泥土坠地之声,他整个人瞬间向侧倒去,眼看就要摔至未知之地,季婵那小丫头却猛然扑向沈砚,将他推倒在一边,她自己却陡然滑落,那在土壤里翻滚的声音刺得沈砚耳膜生疼。
“婵妹妹……”他破音的呼喊惊起了一林的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