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的时候江蓠忙着向清玦上神表示自己对于清渊殿的拳拳忠心,在殿里四处晃悠企图找到一点灰尘打扫打扫。日子久了她才终于意会过来,清渊殿没有仙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或许是亿万年的时光委实是太久了,清玦上神的生活已经不能用简单规律来形容了,只能说是单调。他每日早上来园子里取点香草,便可以在殿中天井处伴着香炉坐上一整天。这样单一的生活,让她在拔草的时候禁不住忧思她会不会剥夺了清玦上神寥寥无几的乐趣。
她安心呆在这清渊殿里无所事事之后,终于想起来要教训那个曾经泼了她一身凉水,恨不得把她淹死的家伙了。那家伙在清玦上神在的时候总是不忘记献献殷勤,不停用黑漆漆的尾巴将小池中的水泼洒出来好像在浇灌园子里香草;等到清玦上神走了它便潜了下去,除了过一段时间它会浮上来换换气,水面上便是半点波澜都没有了。
她坐在清渊殿后园的墙头装作是看人间的戏本故事,实则是观察着池子里那头黑尾巴的鱼。如此耐心揣摩了好些天,才对这尾鱼的性情有了一些把握。
她随手翻动了几下书页,突然发现书页间夹了一封叠了四叠的宣纸。她估摸着那鲤鱼也到了换气的时辰了,便微微一笑,手上一抖仿佛是不经意的将书中的宣纸给抖了出去。
“哎呀,怎么掉下去了。”江蓠轻呼一声,装模作样的掐着风息术的法诀,指着下落的宣纸让它自己飘上来。只是这法诀落得有些偏了,宣纸偏离了原本的轨迹竟是向着池水的方向划去。
望着水面上微动的涟漪,江蓠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猾。她看着宣纸快落到了水面,黑色的鱼尾划水的频率也加快了许多,一只手便藏在了背后掐起她最为熟稔的木系法诀。
雪白的纸张沾水的一刹那,水中的暗影突地跃起,在纸被叼在鱼嘴中之际一条藤蔓迅猛的钻出土壤,牢固的绑在了鱼尾巴上,生生的把它倒吊了起来。
“原来是条……额,黑不溜秋的鲤鱼。”江蓠瞄了眼面前倒吊的挣扎着的鲤鱼,取出它口中的诱饵,那张微湿的宣纸。事实证明好奇不仅可以害死猫,还可以钓起鲤鱼。
“放开我放开我!返魂香的味道快把我熏死了!”口中一得闲了,那条黑漆漆的鱼开始咋呼起来。
“返魂香?”江蓠耸耸鼻子,清渊殿里确实一直有一股诡秘香气盘桓,她却没觉得难闻,反而有一种别致的清新明朗的感觉。
“返魂香和锁魂阵啊……你每天呆在这园子里难道都不会觉得难受的吗?”
江蓠眨眼,看了看在灵泉在地面上勾勒出的繁复而精致的回路,她一向权作欣赏也没仔细看过,这会儿细细瞧来也只是这图案华丽非常,别的却是一点感觉也无:“这是锁魂阵?锁谁呢?这里又不是地府。”
“榆木脑袋!”黝黑的鲤鱼在藤蔓的牵缠下做着无用的挣扎,“清玦养宠物一向差劲的很,你这个草包怎么还没被他饿死?”
“真对不住您,我是植物,饿不死的。”江蓠指指头顶的天光,一脸无辜的摆摆手,“您还是省省力气说话吧,这样大概就不会那么快饿了。”
她真不明白为什么清玦会圈养这只鱼。鲤鱼这种东西,安静的躺在年画上或者在瑶池里乖乖等着被天后抛饲料就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聒噪的品种……而且都不是红白色或者金灿灿的美人鱼,只是一条黑不溜秋的鲤鱼。大概可能也许是从瑶池里被扔出来的吧?
“呐,我问你啊,这天河附近还有哪些殿宇?”清渊殿几年都不见一个客人,外面是个什么情形她也没地方问,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个说话的鱼自然是要好好拷问一番的。
“我为什么要答你……”鲤鱼深灰色的眼睛不屑的睨着她,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但在下一刻当江蓠掌控的藤蔓晃荡了几下,就立即威武可以淫了。果然这家伙就是一个吃软怕硬的主:“啊——不要晃了不要晃了。我说就是了!”
“往东的地方是桃花坞,是夜寒上仙的地盘;往西就是碧姝仙子的花镜,不过现在大概叫做冰镜还差不多。貌似就这么几个,天河南岸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离帝居昼宫远得很,也荒芜的很,是没多少人会愿意在这里定居的。”鲤鱼的身子不停的扭动着,“你也差不多该放我下来了吧!”
“你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怎么这么急着回去呢?”江蓠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它,此时正扮演着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角色,神色忧愁的看着这位只想着回去的客人,“就这么几座殿?”
“你是在这呆腻了想出去转转?”鲤鱼转动的深灰的眼珠,有些了然。略略的思索了一下,它才想到一地:“天河的支流洛水那边还有一个长生殿,离清渊殿有些远了。不过要是想找找乐子,打发打发时间,那里倒是个很好的去处。”
“长生殿?”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那在哪里?那里的殿主人会让我这个小妖随便进么?”
“哈?殿主人?”鲤鱼小小的嘲笑了一下她的孤陋寡闻,“长生殿的主人千年之前就入了魔,原来的小仙童早就死的死散的散,早就荒废了。现在那里被其他殿的仙童给占了,平常无事都会去那里闲谈耍闹,你在那里和他们聊聊也好。”
鲤鱼轻声哼了一声:“免得来找我的麻烦。”
千年的时光,原来就在她的沉睡中远去了。江蓠的神情有些恍然,这段日子她一直窝在这清渊殿,守着一片狭小的园子昏昏度日,每日枕着天河的星辉入眠,又在脉脉的天光中复苏。她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不敢去,只是等待夜色到来沉入梦境,仿佛再次醒来以后就会发现她已经回了长生殿,而慕语会笑话她贪睡,一觉消磨了太久。
又或者她醒来以后会发现,那个温暖欢闹的长生殿,才是一个梦境。
而当她最终小心翼翼心怀忐忑的询问道长生殿的消息,她才知道,原来作为流离的过去,已经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中千年有余了。
“喂喂,你要问的已经问玩了吧。放开我放开我!”墨黑的鲤鱼嘶吼着。
“江蓠,不能这样欺负弱小。”或许是鲤鱼的嚷嚷实在是过于吵闹,连天井处的清玦上神也被引了出来。
江蓠一惊,差点从墙上掉了下来,思绪也从长生殿的事情上抽离了出来。扫了眼手中的宣纸,眼眸微动便将纸不动声色的藏起,又装作慌慌忙忙的从墙头跃下,虔敬的垂下头:“上神教训的是。”
只听扑通一声,藤蔓已然消失无踪,鲤鱼的模糊的声音从水里传来,却又听不真切。不久便消无了。她估摸着就算在水里砸的很深也该浮上来了,不时偷瞄着水面,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一弯暗影。
“上仙……”她带着小小愧疚,“那条黑鲤鱼不会就晕在水里淹死了吧?”
“嗯?”清玦抚了抚衣袖上的尘埃,“江蓠,小黑可比你见到的厉害多了。”
“他大概,”清玦慢慢悠悠一字一句的吐到,“害羞了吧。”
江蓠在心里默念着:“这是风度翩翩的上神,他不是报复……不是报复……”袖中藏着的宣纸却是掖得更深了。
那条鱼叫小黑啊……江蓠突然对于欺负这条名字敷衍的可怜鲤鱼有了些许罪恶感。但是她是不会有胆量建议上神改掉这个名字的,而在上神走了许久,确定不会再回来之后,江蓠拿出那张微湿的宣纸的时候都还是警惕的提防着四周。毕竟被记恨了可就不好了。
淡淡的水渍浸染让墨迹透了过来,虽只打湿了一小块,却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清玦”二字。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将纸摊开来。大抵是女子初初练字的笔迹,稚嫩之中带着一点清秀一点妩媚。但是任谁也看得出来这是极认真的落笔,一笔一划,都凝着小心翼翼的情意。
清玦上神的心,是石头做的啊。
她想起天庭之中这最为确切的真理。当年她的师父和清玦上神并不亲厚,她所知道的都是小仙们曾言之凿凿的与她和慕语说过的话。她们说得那样恳切那样伤心,由不得她不信。但是想起她初醒来的时候,又看着手中之物,她不禁怀疑起这不过是流言一场。那些絮絮而情意绵绵的人间戏本,难道会是清玦上仙搜罗的么?这张写在清渊殿中的练笔,又该出自何人之手?
只是无论如何,这双写过缱绻情意的手的主人,最后还是不免失望了吧。
江蓠有些愧疚自己一时起意将这作为了诱饵,在心里默默的对着宣纸的主人道了一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