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欢呼雀跃的奔出了清渊殿，走在路上的时候却又放缓了步伐，她的步履陷在细软的银沙之中，越往洛水支流去，便越觉出一种近乡情怯来。
江蓠漫步在河畔，听着风浪呜咽的声响。白日里的天河，同样的浩荡无垠，却显得平凡之极。看着如此平静安然的河流，她很难与夜里那条荡漾着万千星子，恍若天地棋局一般诡秘奇绝的银河联系在一起。也许世间皆是如此，所有的布局谋篇，都潜伏在昼间明晃晃的光线之下，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位仙友是要去长生殿么？”银铃一般清亮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眼一看，穿着火焰一般绚烂的绯色衣衫的少女正站在她身前打量她，狭长的凤眼微微上翘，带了一丝妖娆的笑意。
她看着少女唇边略带狡黠的笑意，直觉有什么不对，但是面上却是不露声色，仿佛是初来天庭的小童有些腼腆的应道：“对啊，你也是要去那的么？”
“嗯嗯，我们是一路的呢。我是风烟，是桃花坞夜寒手下的小童。”江蓠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让人惊艳的少女，眉眼之间无一处不精致，整个人甚至带上了隐约魔性的魅惑，无怪夜寒留她在桃花坞了。
“叫我江蓠。第一次从清渊殿出来。”她有些羞赧的微微一笑，“我是从别的小童那里听说的长生殿的名字，才想着来看看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规矩。”
“清玦上神居然也收仙童了么？还是你也是他那园子里种出来的？”风烟的眼神带上了讶异，却也有些了然。她似乎也没打算听江蓠回答，只自顾自说下去：“在清渊殿里也没和什么人接触过吧？那里可是冷清的紧。有空你就该多来转转，即便只是闲聊，也比一个人呆在殿里的好。”
“原来是这样啊……”江蓠随着风烟走向远处的殿阁，心思却是恍恍惚惚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了。
千年之前的那次追杀，是她生命里最为严峻致命的危机。以前在人间的时候虽居无定所有些落魄，但是一直和慕语在一起相互依傍，加之她们又是安安分分不惹乱子的小妖，所以日子过得也还算悠闲。到了天界更有护短的师父一直罩着，任她调皮捣乱自有人给她收拾。那么浓烈的杀机，是她几万年都从未见过的狰狞，以至于在睡梦里她常常会梦见当年的一幕，然后浑身汗涔涔的惊醒过来。那是她修炼生涯中最大的梦魇，一直压抑在心里，怎么也除去不了的跗骨之蛆。
那般轰轰烈烈的追捕，让她一直以为天庭那样重视，也许是会封禁了长生殿的。没想到这殿阁不仅没个人接管，更是任由小仙童们嬉闹折腾。她有些哭笑不得，更多的却是渐渐漫上心头的悲凉。她一直放在心上，珍之重之的地方，别人是不会有半点在意的。过不了许多年，这里曾经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就会被所有人所遗忘，而九天，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漫长的寂寥的时间。
“哈！”风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身后，猛的拍上了她的肩膀，“在想些什么呢，怎么停下来了？”
“嗯？”江蓠眨眨眼，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脚下踏着的银沙已经换做了陌生而熟悉的莫离草。当年她和慕语一起种下时还被师父嫌弃这草长得又瘦又小，一点也不好看。如今却是萋萋一片，无人照料也兀自疯长，早就齐人腰际了，甚至漫出了长生殿。叶片依然纤细如细，根根卷曲，小女儿娇态一般的轻轻勾住了人的衣摆，确乎是有了些莫离的牵绊之意。
当初她们种下它时不过因为“莫离”之名恰恰含了她们俩名字的谐音，却没想到它能长成如今这般繁茂……而又荒凉。只是失却了主人的它，不知该去牵绊谁才好。
“诶，江蓠，等等啊……”江蓠自顾自的踏入了长生殿半掩的门扉，落后自己半步的风烟却是却不是如她语气中一般匆匆的追赶，只悠然的跟在后面，薄而鲜妍的唇角微微的勾了起来。
风烟在江蓠几步远的地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却没料到她又停了下来，凤眼里紧张的神色一闪而过：“怎么了江蓠？”
风烟疾走几步到江蓠身后，却是看见江蓠拔了几株长长的莫离草编得结实了一些，然后拿着草绳探入了前面繁冗的草丛。风烟隐约看见草绳触到了什么，然后草丛中突然激烈的翻腾起来，不由得撇撇嘴，脸色微微有些沮丧。
不过片刻的事情，江蓠就抽出有些沉甸甸的草绳。只见草绳前端挂着许多嫩红的蔓藤相互纠缠团成的线团，蔓藤上还有些许结着细小黑籽的半萎的白花。
“这里居然能弄到缠藤的种子。”江蓠面上带了餍足的笑意，小心的取下黑籽收入荷包中。这玩意缠上什么就会死死抱着不放，看着虽然细小无力的很却得用惊人的气力才能挣脱得开，不然想让它放手……她咧了咧嘴角，显然是相当开怀。
她回头看风烟，这姑娘的凤眼竟是睁圆了，一副活见鬼样子，虽然对于天界之人来说活见鬼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
“这缠绵竟然这么容易就被……被解决了。”风烟鼓鼓腮帮子，竟然有些气恼的样子。
“缠绵？是谁起的这么妙的名字？”江蓠将种子收进锦囊里，继续向着大殿的方向走，“一株植物却偏偏要人说许多恶心死人的情话才肯放手，确实是缠绵的很。”
“某只烂桃花起的名字。”风烟不屑道。
江蓠拨弄着莫离草走了一小段，看见前面大殿的台阶上依稀坐着一个人。她加快了脚步，刚到殿前就看见藕荷色衣衫的少年膝上放了本老旧的书，一点也未理会周边动静的默读着。她正要出声相问，却蓦然觉得不妙。脚下突的没了着力的感觉，她的反应速度却不比石板缩起的迅疾，一下子踏空落了进去。
“扑通。”这陷阱不过挖得不深，不过一人半的高度罢了，但是初初落进去不免跌坐其中，里面的水也淹到了下巴处。
江蓠皱了皱眉，抬头一望，原本看书的少年正与她目光相对，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幸灾乐祸手舞足蹈，点漆般暗沉的眸中波澜不起。而风烟已经趴到了陷阱口焦急的伸出手来：“江蓠江蓠你没事吧？来，我拉你起来。”
“好。”江蓠似是散去了恼怒，乖巧的点了点头，搭上了风烟的手。
美人也不尽是花瓶，风烟一副娇艳如花的模样力气却大得很，拉起她来再轻松不过，江蓠的手松松的握在风烟腕上，却一点也没有用力仿佛随随便便就可以挣脱的样子，只由得风烟拉自己起来。快到陷阱口的时候风烟的手却是打滑一般突然松了下来，江蓠顿时一坠。
然后停顿了一下，又听得“扑通”一声，两人都掉了进来！
江蓠在风烟松手的一瞬已是反手牢牢拽住了她，她也没有防备竟然就这么一下子落了进来。
落水的美人依然楚楚可怜，此时哀怨的看向了江蓠，却是说不出埋怨江蓠拽她下来的话，只能道：“哦，江蓠抱歉，一时没注意没拉稳你。”
“没关系的。”江蓠一副毫不在意宽容大度的样子，很容易就接受了她牵强的解释，低头微微一笑，“反正已经湿了，也没什么差了。”
台阶上的少年依然的面无表情，波澜不惊，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及其平静的一字一句道：“对于刚刚没落水的人来说就有差了。”
说着便合起手中厚厚的陈旧的书籍，介绍自己时依然淡定非常，一点没有被藏在殿中突然呼啦啦冒出来的一堆小仙童惊吓到：“未晞，琅嬛阁。”
她看着这些占据了长生殿的小仙童，面上带了一些不被察觉的愠色。原本听说长生殿落到了这些小童手上她并无什么感觉，然而真正见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并不是不介怀的。即使长风不在了，慕语不在了，她也远离了这么多年，长生殿却从来没有安静消停过的。只是制造这喧哗的人，已然换做了别人。
而她，在自己曾经张扬跋扈的地盘上，竟然也会落入别人的陷阱。不过现在，她已经回来了。
“江蓠，清渊殿。”江蓠捋了捋头发上的水渍，低眉自嘲的一笑，抬起头时月白眼眸中绽放着明亮的光芒。
——好久不见了，长生殿。
————————————————【注释】琅嬛：传说中神仙的洞府,传说是天帝藏书的地方。后泛指珍藏书籍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