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蓠某日突然想起那只黑漆漆的鲤鱼,她才发现自那夜起她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彼时的江蓠已经过上一种相当稳定的两点一线生活,清晨采完当日上神要用的香草就忙不迭的去了长生殿,待到傍晚便流连不舍的赶回清渊殿只为熄灭那些诡异莫名的灯盏。夜里她在清渊殿的时候,那方池子似乎就是一滩死水,丝毫波纹也不起。
江蓠这回没有急着出门,拿着木棍捅了好一会儿池子也没看见有一只鱼的存在。她有些不安了,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毅然决然的奔到了书房……拿着一只毛笔,在左手心里写上“小黑在哪”,姿势古怪的举着左手去了天井处找清玦上神。
“你这是干嘛?”清玦看着她进来嘴角隐着一丝笑意。
“我……小妖这不是怕自己忘了么……”江蓠吐吐舌头放下左手,“上神,小黑去了哪了?”
“这几****倒是好好的练了会字。”清玦上神避而不答,反而注意起这个问题来。
江蓠面上一窘,上次上神明明看的是自己右手好不好,不带这样冤枉人的……哎,不对不对,她来不是为了这个的:“上神……小黑它?”
“怎么?”清玦低头开始研磨香草,随意回道:“许你去外面,就不让小黑出去了?又没个人说话,它自然是跑出去玩了。”
“可是……小妖怎么觉得它这几日没回过殿啊……”江蓠被清玦小小的挖苦了一下,不觉有些愧疚了,刚来清渊殿那一阵是小黑一直陪着自己解闷,可是自己一去了长生殿就完全把这家伙忘到脑后去了。
“可能,”清玦手下微微一顿,然后又继续捣着香草,“被人做成红烧鲤鱼了吧。”
江蓠偷偷的瞪了一眼坐着说话不腰疼的上神,自觉也是问不出什么来就先拜别了上神退下了。她在水池边蹲了许久,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想来那只鲤鱼若在外面玩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的,也就决定从长生殿回来再去研究它的去向问题。
只是今日到了长生殿的时候,众小童侧过来的目光看得她背脊有些发凉。
她今天不过是晚了些时辰,不用对她行如此重视的注目礼吧?江蓠低头瞄了瞄自己,应该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啊,怎么会她一来都用这种狼一般绿莹莹的眼睛望着她?心下虽是有些忐忑,但还是正了正心神迈进了殿里,有些大义赴死的悲壮。
进了殿她扫了眼殿中的小童,立马就发现了里间坐着的比平常多了一个人。这也着实是因为那人的穿着过于奇异,在一群衣着光洁的小仙童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粗布麻衣,头上还扎了一块灰扑扑的头巾。若是在人间也就罢了,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烧火丫头。可是在天上若还是有人这样穿那才是稀奇了,天庭里麻布也是个稀罕东西的,能下界的仙君哪里会把这种东西带上来?
再仔细一看,江蓠觉得自己很是受到了惊吓,勉强着自己定下心来,装作若无其事的坐到一群目光炯炯的小仙童中间,却是离那个烧火丫头打扮的人最远的地方。
她怎么想不出来,这位主怎么跑到这偏僻荒芜的长生殿来了,还是这么一副模样。
即使时隔近万年,她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的样子。
九天之上唯一的帝姬,前任天帝唯一的血脉。
她犹记得九千年前的万年庆典之上,瑶光帝姬姗姗来迟的时候。繁复而近乎隆重的正统宫装的着色是最醇厚的正红色,似千瓣莲般徐徐绽开的裙摆纹上了重重叠叠黑色的暗纹,勾勒出最盛大的彼岸花海。簪在发上的是紫得发黑盛开得妖冶的曼陀罗花,面上却抿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措辞严谨的恭祝新帝登基甚至满含笑意的祝他福泽绵长。明明让人挑不出她一点过错,她却偏偏让那场盛宴俨然成为了一个笑话。所有的惊艳都只在那一刻,为她一个人消耗殆尽了,她一个转身将所有的繁华都丢弃在了身后,繁华却随着她的转身抛弃了所有人!
那样一个行走在漂浮的云端让全世界仰望的存在,却穿得一套凡间的烧火丫头一样的行头。即使是冒充小仙童,这也委实过头了太多了!
可是瑶光帝姬,似乎真的是打算装作小仙童的。而且是茶馆里说书先生角色的仙童。
“咳咳,大家不是来听我讲戏文的么?有什么问题都讲完了再问吧。”瑶光拉回了众小童的注意力,江蓠却觉得这人的目光依然隔了老远直戳在她身上。
瑶光清了清嗓子,众小仙童都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一是因为这人间的戏文确实有趣的紧,二是因为即使帝姬自降身份来装仙童,即使仙童们表面上是丝毫没有察觉的,心里却还是应该亮堂一些的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瑶光开了腔,满意的睨了睨周围听讲的众妖,选择性忽视了左顾右盼的某红衣姑娘,面无表情翻着书的淡定少年。
穿着烧火丫头装冒充小仙童作说书先生姿态讲《牡丹亭》的帝姬!江蓠默然了。
虽说瑶光帝姬伪饰身份的功力不到家,故事却是讲得极好的。九天中的女仙多半会收藏这些戏本,打发打发太过清闲的日子。然而仙人的岁月委实太过久长,纵使写戏本的凡人再惊采绝艳,也没法一直供应这些读戏本的仙子。一本话本往往是翻来覆去的看,到最后合上书本,一句句台词都仿佛映在了脑海里,依依呀呀的兀自唱起含情脉脉的戏来。
然而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
“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终了的时候瑶光帝姬又重复了那戏本的题词中的一句,看着江蓠微微一笑,对这些凡人的妄语不置可否。
江蓠心里突地一跳,生出一种迫切逃离的冲动,一旁等待故事结束这一刻已久的风烟却是反应迅速的抓住了她,一双凤眼灼灼的望着她:“听说过段时间王母寿宴的时候天帝就要册封清玦上神了?”
“册封?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江蓠有些讶异,也有些好笑。清玦上神都这么闲置了亿万年了,一直呆在与前后两任帝居都不亲厚的天河南岸,从没任过什么职,怎么会有人想到要给他派什么事?更何况,就算他再没权力但是上神的身份总归是摆在那的,那是连天地都会护佑的尊荣,天帝虽有统领天界之职,却也就只是对上仙能有所限制罢了。若说册封,在前任紫微大帝逝世之后,就再没有人能有这么个资格了。
“是啊,不是说要册封他为战神么?”风烟眨眨眼,很是笃定。
“战神?就是长风上仙原来的职务?”江蓠呼吸微紧,对于任何和长生殿有关的事情她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能自控。
“你都不知道的?”风烟狐疑的打量着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可是清渊殿的啊……”
难道在她不在殿里的时候天帝派人到清渊殿去说了这事?江蓠有些拿不定主意,清玦上神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些事情他自己是不可能主动提起的,殿中也只有她和小黑两个,她这些天也都没见过小黑。
“你们从哪知道的?”江蓠有些郁闷了,她在清渊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回她出来的时候还真发生了这事不成?
风烟对于她的不明情况很是不满,撇过头去。江蓠顺着她的目光,就看见了对面有些尴尬的瑶光帝姬。
“咳咳。”帝姬清清嗓子,“我也没说旨意下下来了啊,只是有这个倾向而已。具体的还说不清呢……”
江蓠瞪眼看着这位随便散发不实言论的帝姬。小仙童们知道江蓠也不清楚这事后就放过她了,都去围着瑶光帝姬问东问西,瑶光帝姬似是对于自己的八卦也后悔了,此时在众小童的围攻之下有些招架不住。
“有人偷听!”帝姬扫到殿门口的一角衣衫连忙出声,引得小仙童们都看向了那边。转过头来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的发现帝姬已经趁机溜走了。
“现在怎么办?”有小妖问道,“要追么?”
“当然要。喂喂你去哪……”风烟翻个白眼,有些头疼的样子,“你们追帝姬干嘛?人家扮成小仙童又不是真是个小角色,那是你能追得上的?赶紧去追偷听的人啊!”
小仙童们微微一愣,呼啦啦的都窜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