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卓他们住在一个山坳子里面,总共有三四十户人家。
最先是个老大娘跑出来,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抱着阿卓就是一顿哭。
带头大哥说,这是阿卓的娘。
这一哭就惊动了所有人,一问清楚事情经过,阿卓娘首先给了带头大哥一个耳光。
“作孽啊!怎么能去做这种事,要是环儿他娘知道了,不得活活气死!活该被打成这副模样,就是死了也是应得!”
露生见状摇了摇头,上前劝了一句:“大家先别忙着斥责,先给他们疗伤是正经。”
阿卓娘拉着露生的手便喊救命菩萨,又带着老老少少给他们磕头。最后事情传到那带头大哥的妻子耳朵里,那妇人吐了一口血,立时便昏晕了过去。
钟勇道:“病成这样,怎么不找大夫?”
阿卓娘流着泪:“要是有那个钱,他们也就不会想着做拉人命债的事儿啦!”
露生看这屋里家徒四壁,妇人身边还有个才刚刚两三岁的小孩饿得直哭,便让钟勇去请大夫来,又把自己身上的一点儿干粮拿出来哄那小孩儿吃。
到第二天早上,钟勇才把大夫请了来,给那妇人开了几贴药,又给那几个受伤的人上了药,总算是安顿下来了,露生也断断续续从阿卓娘那儿明白了事情的来由。
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是一个宗族的亲眷,姓莫,祖祖辈辈都是在这山坳子里面。从前年起,先是冰雹后是蝗灾,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各家各户日子都艰难。
那带头大哥叫莫良,已年过三十,是这一辈儿里年纪最大的。原本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娶了几十里外郑家庄上的姑娘叫阿洗。去岁,莫良和阿洗回了趟娘家,半道上遇上盗匪,抢了钱财不说,那杀千刀的还糟蹋了阿洗,好在都捡了条命回来。阿洗回来便寻死觅活,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后来就渐渐病重。大夫来了几次,吃药也不见好,家里却是再掏不出半分钱来。眼看着阿洗奄奄一息,莫良着急啊,几个年轻人一合计,各家都已经揭不开锅了,不如赌上一赌。
阿卓娘抹着泪儿:“要不是遇上你们,他们就是不死也一脚踩进阎王殿了,这些浑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露生劝慰几句,又去看了莫良几个,见他们都醒了过来,便要离去。
阿卓娘带着宗族里的人送他们一直到了百里渡附近,露生让钟勇把身上的银两分给他们,只留下不多一点盘缠上路。
钟勇问露生:“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露生看着眼前茫茫的阳水河:“先到郤水再说吧。”
一路上,露生都很少话,钟勇知道她担心江皇后的安危,尤其是莫良媳妇阿洗的遭遇,让露生心里更是惶惑。他们没有再回阚城,绕近道从封县先往南河口,再折向东边到郤水。
这日到了封县,天色不早,露生和钟勇找了住宿的客栈,在楼下用膳的时候便听邻桌有人议论。
“你说,韩大将军会不会交出兵权?”
“这能由得了他吗?他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命都在邓安公手上,他还有什么想头。哼,依我说,这是邓安公早就布下的局。你说就安陆这么一个小国,碍着他大随什么事儿了,偏偏让韩大将军率军攻伐,这是什么意思?要是要趁机除掉韩渡。这邓安公,可是步步为营,老谋深算!一心将大权拦在自己手上,不惜害得安陆倾国灭亡!”
另一人便道:“我看这还说不准,就韩大将军的脾气,能让他邓安公牵着鼻子走?交出兵权就等于交出命去,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家破人亡。”
“这话我同意!韩渡一反,大随可再没有人能与邓安公抗衡啦,这天下呀要改姓啦!”
露生笑了一笑,邓安公的心思已经天下皆知了吗?
“几位在此枉论国事,就不怕被捉起来砍头吗?”忽然有人插口。
露生回眸一看,是他,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几人看他一眼:“我们说我们的,与你何干?”
那人一笑,清俊面容带了些寒意:“我可听说随王早已下令,若有人肝胆在市集谈论政事,可立即捉拿,以儆效尤。”
那几人有些慌了,匆匆结账离去,不忘回头看他几眼,颇有些惧意。
钟勇正想与露生说这人恐怕来历不小,却见露生已经起身,径直走到那人面前:“公子允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青衣布衫,身背长剑的邓允。
邓允一见是露生,难得笑了起来:“是你,那日在阚城你可是不告而别啊!”
露生疑惑:“我不是让何大人转告你我有事先行了吗?”
邓允哈哈一笑:“逗你而已,何必当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露生耸耸肩:“你每次都把我想问的问题先问了。”
邓允拍拍她的肩:“彼此彼此。”说着看了看露生身后的钟勇,“这位是?”
“这是我的兄长,我们前不久才在阚城会合的。”
邓允细长的眉目微皱:“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姓钟,单名一个勇字!”
邓允也道:“你叫我邓允就行了。你们也住这里吗?那可真是巧了!”
露生笑着邀他一同用膳,邓允道:“楼上还有人等着我呢,等我办完事来找你。”说着,便径直上楼去了。
钟勇看着邓允的身影,疑惑道:“他是什么人?”
露生笑得清浅:“邓安公的二公子,邓允。”
钟勇一骇,忍不住往邓允离去的方向又看了几眼:“他到这儿来准没好事!”
露生心里已经猜到邓允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眼下母后不知何方,她没心思去想那些,只道:“管他是来做什么的,我们今晚歇一夜,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钟勇点了点头,心下还是有些不安:“那他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露生笑了一下:“恐怕是知道的。不过他没说破,我也就假装不知道。不说这些,我们早些吃了回房去吧。还要赶几天的路,争取早些到郤水。”
天色渐渐暗下来,露生挑起了烛火,坐在窗下发呆。
她还不打算现在就寝,邓允应该还会来找她。
邓允这个人看似斯文,其实心机颇为深沉,从安陆到阚城,他一丁点儿的口风都没有露。方才她直接称呼他公子允,他也丝毫没有诧异,说明他早已清楚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呢?那晚在五里庄救梁容的时候,她就怀疑他是知道的。
公子允,她以前见过吗?
咚咚咚,邓允的声音随着敲门声响起:“婵儿,睡了吗?”
露生起身开门,只见邓允站在门口,面含浅笑。
“不介意我进去坐坐吧。”
露生笑道:“如果我说介意,你会怎么样?”
邓允走进去:“我会问你为什么介意?”
露生看着他:“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公子允会不明白?”
邓允也看着她:“婵儿可不是这么墨守陈规的人,肯定不会是因为这个。”
“果然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好吧,我认输,我就是在等你呢。”露生请他坐下,倒了一杯茶。
邓允道:“等我?”
“对,等你来问我。”
“问你什么?”
露生皱了皱眉:“你应该有很多话要问我才对。”
邓允仰头一笑:“都说你不一般,还真是说对了。你可知道,我长这么大到过安陆两次。”
露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是十年以前了,随王派了一批使臣出使安陆。那时候,我父亲邓安公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随国贵族,挤在随国众人中一点儿也不出众,更不用说我了,基本上就是无人过问。那一天,我和使官的儿子偷溜开,在皇宫里迷了路,在花园里碰见一个小女孩儿。那个小女孩儿只有四五岁大,手上拿了一把木头削成的短剑,舞得乱七八糟。我笑得不行,走到小女孩儿面前接过她手里的短剑耍了一套剑法给她看。原本以为她肯定会很崇拜我,不想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不过尔尔,转身就走了。我气坏了,他们告诉我说,那个小女孩儿是安陆的小公主,名叫露生。”邓允回忆着,不望看露生一眼。
露生笑了笑:“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安陆国亡,我奉命前往阚城办事。途经安路都城,我忽然想起那个小女孩儿。安陆已经灭亡,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时常想起她的样子,微微抬着下巴,不过尔尔。没想到,我还真遇上她了,依然是伶牙俐齿,但却出乎我意料的成熟。我很好奇,故意将她留下来,没想到她居然不告而别,实在是让我,有些伤心。”邓允始终带着笑。
露生摇摇头:“我再重申一次,我没有不告而别,只是因为有要事在身,所以才让何大人代为转达。公子允既然早认出我来了,怎么不将我带回随国去?我觉得我还是有些价值的。”语气不自然地有了些酸楚。
邓允站起身来:“带你回去做什么,你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就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去。”
露生看着他:“你真这么想。”
邓允点头:“那你觉得呢?不过,你最好少在这附近晃荡,我能认出你来,随国其他人也有可能认出你来。你别以为自己就很安全了。”
露生略皱了皱眉:“我知道,等我办完事我就会离开这里。”
“需不需要我帮忙?”
露生一笑:“不用,我自己可以。”
邓允摇头:“在你心里,我还是不过尔尔吗?”
露生忍不住笑出声:“那时候的事儿亏你现在还记在心上,我早都忘了。”
邓允往屋门口走去:“你这一句话叫我更加伤心。”
直到邓允离开,露生才忽而想起什么来,心底延伸一抹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