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天下只觉得文渊是越发的难见了。
如今也只剩下三州未绣,虽知文渊极有可能是故意躲着自己,可今日秦公公又来替皇后娘娘催了,天下心里暗忖明晚之前定要堵住他,让他相帮的。
自己已是近乎废寝忘食,又有文渊的帮忙,才将将的有希望在最后期限之前完成。近几日,皇后几乎是每隔一天便派人来问,她怎会不知道完成这份礼物有多难,只怕也是为了自己的妹妹故意与自己为难吧。
虽只见过几面,可天下心里也明白,陈紫木那样的性格,必是不会受半点委屈,自己和文渊还不知被她如何得在皇后面前添油加醋地说道。罢了罢了,不过都是些过客而已,以后再难有交集,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午饭文渊果真还是没有回府吃,天下一个人静静地在大厅里吃着饭,只听到身后的凡儿和明玉窃窃私语,还感觉得到背后时不时瞟过来的目光。
他们这样已有数日了。
天下心里叹了口气,放下碗筷,转过头去冲着犹在小声争执的两人道,“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再这样下去,我可是没心情吃饭了。”
声音虽一贯的清冷,听不出情绪,可明玉平日里总伺候着天下,心里也知她只是面冷,心却是极善的,如今又见她面上并无恼色,也知她此言并非责怪。
这些天文丞总是早起晚归,几乎不与天下碰面,见了面也是礼貌的回应,全无平日的关心,明玉心里早就有了计较,故而总是缠着凡儿问文丞与成姑娘是怎么了。每一次看到天下形单影只的,就觉得文丞过分了些。
毕竟以前他对成姑娘的关心和在意,他们这些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就算是吵架了,也不该这样冷落。
明玉本就是个直肠子,有些话在心里也憋了许多天,今见天下问起了便再也忍不住了,回过头瞪了凡儿一眼,便道,“明玉是在问凡儿这几天大人都在忙些什么,怎么总也见不着了。”
凡儿对成姑娘也是敬重喜爱的,听到明玉这么没头没脑的回答,虽知她也是为成姑娘着急,可是怕她的话反倒勾起天下的心事,便急忙笑道,“姑娘别多想,您也知道宫里这段时间事务繁多,大人每日都与皇上和礼部官员议事,故而才不太常回府的。”
听着两人的回答和他们脸上的神情,天下心内不禁苦笑,他们竟是如何想自己与文渊的?他们生怕自己受伤的表现虽让自己心里一暖,可天下也实在是不想让别人误会。
心情竟似很好,天下嘴角带笑,“他不回来,我倒也自在的很,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好过自己瞎猜,倒误会了。”
明玉和凡儿忙点头,天下看向外面,今日的天气甚好,虽仍有冷意却也算明媚,算算自己也有一段时间没出过文府了,于是抬头冲两人道,“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惦记,我与文丞,不是你们想的那般。”
凡儿和明玉刚回过神来,便已看到天下举步走出院子,那身墨绿色的裙袄是如此明丽,远去的人影是那般窈窕,纵是他们看去也觉得,煞是好看。
入冬以来难得这样的好天气,都城的街巷也一改前段日子的萧索,复又是一派繁华的景象。
天下夹在人流之中,漫无目的地游走,耳边尽是小贩的叫卖和喧闹的声音,可心里竟也不觉烦躁,只觉得这样的嘈杂也挺好的,起码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啊,天下望着来来往往成双结对或三五成群的人,心里泛过一阵苦涩。早该习惯了,不是吗?有些东西,是自己命里不该有的。以前的自己太贪婪,想要有家有爱人,可是,家没了,他也离开了。
那现在呢?天下苦笑,是不是因为自己还是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所以要再次被孤立,被驱逐呢?
文渊说,自己果真寡情薄幸。天下心里却知,寡情薄幸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命运。
习惯了失去,反倒更怕失去。因为怕失去,所以不想让自己的心再去留恋、再去铭记。
有诱人的香味传来,愣神的当口,天下已站到了天香楼的门前。看着眼前的雕栏画栋,听着里面大堂传来的人声鼎沸,天下不由自主地举步迈了进去。
如果说此番别离,今生真的不会再踏进都城半步,自己心中还是有无数的不舍的,这曾经满是回忆、如今又让自己深深震动的都城二楼便是其一。就在最后的时间里,尽量弥补自己的遗憾吧。
大堂里今日爆满,天下好不容易才在里面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大堂里的伙计忙得都满头大汗,却也还算机灵。立马便有一个模样不大的伙计满面笑容的上来,问天下想吃什么。
天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虽吃的不多,可也是没有胃口再大快朵颐了。便问那伙计,“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点心?”
那伙计闻言立马笑道,“姑娘不是都城的人吧,都城谁人不知我们天香楼的点心十里飘香?姑娘若信得着我,我便替你去挑几样,你且尝尝,味道不好,我们分文不收!”
曾经的天香楼点心做得如何自己自是心中有数的,只是未想道,如今的天香楼依旧以此闻名。可转念一想,既是他在操纵,又有什么不可能呢?于是便笑着点头,冲那伙计道,“那就有劳了。”
“好说好说,”那小伙计倒了茶水,犹在笑道,“姑娘你今日也真是走运,莫迟姑娘今日要来唱曲呢。”说罢,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我倒是忘了姑娘是外地人了。”
天下却已来了兴致,好奇道,“莫迟姑娘是何人?”
小伙计也是个爱聊的人,也不顾大堂里的喧闹和忙碌,神秘兮兮道,“莫迟姑娘可是宫里的乐师,极懂音律的,每月都会来天香楼唱曲,算算已有四年了吧。”
天下心里一愣,宫廷乐师怎会来这唱曲?难不成又是他?
还欲张口再问时,听到大堂里一阵喝彩,便望见门口进来两人,为首的女子怀抱琵琶,一身杨柳青衣,虽五官看不真切,却还是能看出脸上的盈盈笑意。
“说曹操曹操便到,那位便是莫迟姑娘了,”伙计也面带喜色,嘴里应着不远处同伴的吆喝,急急地走了。
看众人的样子,显然是早已熟悉了这莫迟姑娘的,天下这才注意到,在大厅的中央原来还有一个一丈高的小台子,此时那后面的姑娘盈盈立了上去,莫迟也轻车熟路的登上台子,调试琴弦,看起来,这台子竟似是专门为她搭建。
天下心中越发的对她好奇了。自她上去后,天香楼便安静了下来,众人也不再吵嚷抱怨着自己的菜品还未上,此时全都双目炯炯地盯着台子上的人。
只见轻捻了几根弦,莫迟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是明媚的笑意,“诸位,皇上常言世间音律无论是下里巴人抑或阳春白雪,皆源于市井之中,皆成于对万物的感知之间,更应为世人所品评鉴赏,故而莫迟今日又来献丑了。”
天下望向台上的人,姿容清丽、并不出众,只是额间的那朵小小的胭脂印平添了一份妩媚。此人自己从未见过,可为何这声音却隐隐地觉得在哪里听过?
众人又是一阵喧嚣赞赏,却在琵琶响起的瞬间复归于安静。轻按、拨转,一串串优美的音符便那般从那纤纤十指下流淌出来。众人还未来得及赞叹,婉转动人的歌声乍然想起,如一曲天籁,让人神往心仪。
“满城飞柳絮,空闻子规啼,问君归期君不语,竟是再难相依。妾已远千里,美酒遥相寄,若别数载犹相见,惟愿以身许。”
歌词唯决然、无哀怨,歌声无凄楚、唯释然。台上的女子眉眼弯弯,顾盼流转,竟是将这首曲子的意境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天下却是怔愣在当场,终于明白为何觉得此人声音如此熟悉了。一曲毕,她的歌声终是勾起了自己脑海中最久远却也最难忘的记忆。
仿佛还能感觉到水流的冰冷刺骨和当时的心如死灰,尽管今日她的歌声不似当日那般欢愉,可那声音却是万不会错的!没想到,当年甚至无缘一见,如今却这般万般巧合的得以“重逢”自己的救命恩人,天意还真是神奇!
莫迟一曲唱完,心里还未平静,众人欢呼叫好之后已有人大声问道,“莫姑娘平日里都是唱些欢快的曲子,怎么今日竟还唱起了闺怨了呢?”
众人闻言均是一笑,莫迟神色稍愣,却旋即收起了脸上尚未褪去的忧伤,笑道,“莫迟只是想让诸位换换口味罢了,这便再来一曲如何?”
在众人一致的欢呼叫好声中,动人的声音又想起,天下的心里不禁又是一阵触动,仿佛回到了当年之景,明明唱得欢愉,却让人听得流泪,果真是她。
一曲唱罢,莫迟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下了台子,天下看向始终带着暖暖笑意的她,不禁感慨,只有这般明朗的人方能唱出足以让一求死之人都为之感动的曲子吧。她知不知道,自己多年前,竟在无意间用这婉转的歌声救了一条性命呢?
天下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上去与她说说话,可还是按捺住了,即使在她面前,自己又能说什么呢?说多年前的往事,还是自己心中的感激?怕只会被当成疯子吧!罢了罢了,能在离开之前见到此人已是难以想象的奇遇,今时今日遇到的所有人,以后都不会有交集了。
天下正想着,却见到不远处一张桌子上的男子,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欲走。一桌子的菜却是丝毫未动。男子伟岸挺拔,一身紫色让他穿出了别样的贵气,看那身形和周身散发的气质,天下也看得出此人非比寻常。
那小伙计已端了点心朝自己这边走来,看到男子欲离去,唤道,“公子可是嫌菜做得不好?怎么一点未动呢?”
那紫衣男子闻言回过了头,道,“菜肴很好,只是我并非为美食而来。”说罢,感觉到了天下探究的目光,朝天下的方向瞟了一眼,只觉得那女子自己并未谋过面,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那小伙计一面放下点心一面叹道,“虽说花的是他自己的银子,可这样糟践美食,还是不好。”
天下淡淡轻笑,心里还在思忖,方才那人许是长得太过显眼,自己一眼便认出是那日在皇宫见到的同方迹和阳瑞在一起的人,想着当时他们的谈话和曾经阳瑞对自己的描述,心里也知晓了个大概,此人定是四王爷,上官阳城了。
虽是一母同胞,他们兄弟俩,却着实相差太多了。
莫迟让随行的宫女去胭脂铺里买点东西,自己一个人站在街上,心下却是万分凄楚。
皇上命自己每月都要去天香楼唱曲,只唱欢喜,不唱伤悲。今日,自己却还是没有控制住,把自己心中所想唱了出来。分别了这么久,他可曾记挂过自己?听闻使节将至,但不知能否带来他的消息?
“莫迟姑娘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莫迟一惊,敛了情绪,再抬头看时,呈现在阳城面前的又是那张一直明媚的笑脸。
“四王爷吉祥,”莫迟服了服身,全当行礼,便笑道,“莫迟在等同行姐妹,一时无聊便愣了神了,不想这么巧,竟能在这里遇到王爷。”
阳城闻言并未多言,深深地看了莫迟一眼道,“今日天气虽好,到底还是寒冷,莫迟姑娘若等人,还是寻间铺子避寒吧,万一染了风寒,皇兄想听曲子,可就难办了。”
还未等莫迟答话,阳城已大步走了。
果真是冷面王爷,莫迟在心里默叹,一想到多年前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顿觉心里无比的沉重,这明媚的晴天,竟似染了乌云般,让人压抑到难以呼吸。
阳城走了不远,却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看去,只见那抹纤瘦的身影果然还愣在那里,看她脸上的神情犹在发呆。
一抬脚,竟已是要返回去寻她,却在抬脚的片刻,愣住了,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时这么爱管闲事了?
阳城看着不远处的身影,在心里问道,自己对她究竟是不是爱呢?
若说不爱,为何每次必要在她出宫来天香楼唱曲之日寻个角落里的座位,静静欣赏这天籁般的声音?为何看到她发呆的模样,总是忍不住会心疼?
可若是爱,自己不是应该会毫无顾忌的表达出来吗?若是爱,自己的爱又怎会与皇兄的那般不同?
皇兄曾说过,终有一天会有人教会自己什么是刻骨之爱,那个人,会是她吗?
阳城看到她终于等回了那个宫女,两人欣喜的把玩着买回的东西,便带着满腹的疑惑,举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