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了用巴赫的那首《G弦上的咏叹调》的旋律，试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唱了一遍。如果有来龙去脉的话。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天际，画面是这样的。
本鱼的神情困惑无助。
庄子的神情深不可测。
惠施的神情如痴如醉。
“好听！”惠施终于由衷吐出了两个字，开始鼓掌。
“。。。。”
沉默。
“我曾经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很生动逼真的一只蝴蝶，感到很愉快很开心！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过来，惊惶不定之间才知原来是我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半晌，庄子缓缓说出了这一段影响了差不多整个人类思想史的话。
“庄周梦蝶，《齐物论》。”我喃喃道。
这次庄子没有再讶异地看我了。望向我的眼神，空空荡荡。
“这段话真是精彩！”掌声持续中。显然，完全把我的坦白自首当优美曲子听的惠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作为一名思想家，庄子这几句话的精妙，他自然识得。
惠施这幅一本正经的神情，真是太难得了！“子休，你平时这些言论都应该记下来著成文字，这些对于世人是有帮助的。”
不管是作为益友还是损友的惠施，能成为庄子毕生唯一的“论敌、对手”，这些问题上还是有相当高的水平的，绝非浪得虚名，毕竟是名家的代表人物。虽然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很二。。。。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么？
另外，庄子这时候难道还没开始著书？那到底是他后来那些汪洋恣肆、笔意纵横的传世经典影响了我，还是这穿越而来的我启发了他？
天地悠悠，玄之又玄。
这时，林子里传来了一声马嘶。惠施一听连忙说：“哎呀！那是我的马。我得把它找回来。”说完又原形毕露，撮口而啸，寻着马的声音一溜烟跑了。
剩下我和偶像还在思考人生。
“您是分不清蝴蝶与自己，我是分不清自己和鱼。那你觉得你是不是蝴蝶呢？”我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我和蝴蝶肯定是有区别的。这可叫作物、我的交合和变化吧。”庄子答。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难道我现在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么？”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无所谓真假。虚实有别又虚实相生，万物说到底是同一的。今天你是鱼，明天可能就是蝶，其实你还是你。这就是人的一生吧。”他沉思片刻后答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我慢慢背出了他将来要写的《齐物论》里的句子。
“正是。素姑娘这么快就领会了。”庄子看上去很开心。
“那是您后来写的。。。。”我讪讪道。“那物化成另外一个自我，我还是我么？我到底又是谁呢？”
“你一定要是谁么？”庄子反问。
“汝身非汝有，生非汝有，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天地之委和也，天地之委顺也。何妨物我两忘。”
“对呀！就是这个道理！姑娘说出了我没说出来的话。”不知道庄子是不是有俞伯牙的感觉，可惜我是个伪钟子期。。。。
“但是，我觉得您现在说的还是没有解答我的疑惑。”我不依不饶。
“因为后世的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或者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的观点都跟您很像。笛卡尔在阐述自己观点时举的做梦的例子，就跟您的梦蝶异曲同工；而黑格尔觉得‘存在即合理’跟您的‘顺其自然’好像也差不多。”我越描越黑。
“还有叔本华、尼采、萨特，海德格尔等等，说不定他们都有受您的影响。事实上还不止，您以后会影响地球上至少一半以上的人。不过好像还是有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唱词里面含有笛卡尔、黑格尔，海德格尔等等这些带尔字却纯属“乱码”的词，只见庄子宗师顿时一脸大写的懵圈。。。。。
…………
“因为，我还是想不明白。比如我现在出现在这里，以一条鱼的存在。如果是物化，就不应该有另外一个我的记忆，就不应该记得您那些句子，对不对？如果不是，难道我现在是死了转世？那些记忆是前世的？那转世是不是也是物化？只不过带有记忆？但是转世不是应该是灵魂转世么？怎么会是物化？”
此刻的庄子陷入了沉思。难道是因为“转世”这个概念来自佛教？或者，同声传译系统延迟。。。
“那么，如果是穿越，就是改变了四维空间的坐标，就涉及到科学的问题了。那为什么我会是鱼而不是人？这个好像就很不科学啊。而且为什么我又丧失了一部分记忆，想不起来我曾经是谁？从哪里来，甚至要到哪去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不能再感知过去，不能再设计未来，那么这样的存在是不是就像宇宙一样，或者，像我刚来时那个暗黑之地一样，只有无尽的虚空？”我的话里多少有些惆怅。
“又或者，按萨特的说法，我现在的存在是自在的存在？也就是由意识产生的虚无中的我？而那个自为存在的我却被意识屏蔽在外？所以我才失去记忆？而且以意识支配我的自由意志，才可以这么无厘头真正随心所欲无物种无障碍上下五千年地乱窜？可是终究还是在想方设法追忆回归那个被屏蔽的自为的我？所以我才那么想找回自己，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可能这段独幕歌剧般的唱段实在太长，里面还是含有太多“乱码”，庄子依然缄口不语。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大辩忘言”？或者“凡是无法讨论的，都应该保持沉默？”
“如果连哪个是真实的存在都没弄清楚，那么，天地为什么会有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本质是什么？意识的本质是什么？人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些疑惑最后应该由科学来解释还是哲学？”
我实在有太多疑惑了！好不容易遇到先哲宗师，这些问题怎么能错过！
庄子终于长久地沉默了。。。。
我不是失忆了么？怎么冒出这么多词儿？把一代宗师庄周都整无语了。。。。我突然觉得那句“小知间间，小言詹詹”好像不是损惠施的。。。而“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倒是很像在说我。。。。
“我说错什么了么？”我在等偶像的回答。
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来一句：“我明白了，你神经病啊！”
咦？这句台词好熟。。。。
“你说的这些我现在也暂时想不太明白。”庄子终于说话了。“许多事情因为我们认知的局限，所以无法理解。只是，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这点是不会错的。总之，一切顺其自然，再多的问题，不如没有问题。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所谓至乐无乐，就是这个道理。”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偶像毕竟是偶像，尽管有疑问，他的这些话还是像镇静剂。
“是的。如果你连自己都忘记了，还会有这么多疑问么？还会苦苦执着于我是谁我从什么地方来我要去哪里这些问题么？这些问题都是关于‘我’的，没有了‘我’，这些问题就都不存在了。今天你是鱼，就快乐地在水里生活。至于昨天你是谁，明天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天道自在，生生不灭，顺其自然。”
“如果生是梦、死是醒，那么我把自己看成是——从两者之外被个别划分出来的存在。事实上，这也不外乎是梦幻。”我在尽力中西合璧，把叔本华这句话比较进来参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庄子悠然扬了一下下巴，好像突然也有所得的神情。
“人首先存在，碰到各种遭遇，世界起伏不定，然后才限定自己。因为，人在开始时一无所有，只是后来才成为什么。”我冷静了许多，想起了萨特和尼采的话，“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所谓的终极目的是虚无的。”
“正是。人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无中生有，而天人合一。”庄子欣慰地回答。
“我是不是真的想多了。。或者，我根本就是在做梦？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挣扎着想从问题坑儿里爬出来，拉着的却是继续提问题的绳子。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没有正面回答我。
“《大宗师》。”我不知道庄子此刻说出这句如雷贯耳脍炙人口的话正好是出自这篇里的是不是巧合，但这三个字却的的确确是我的心声。
“‘你今天是一个孤独的怪人，你离群索居，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民族！’这句话是一位后世外邦哲学家尼采说的，我觉得用来形容您真的很合适。”我由衷地说道。
就在庄子还在破译这句话的“密码”时，突然感到河面一阵狂风吹得我俩摇摇欲坠，紧接着一声尖啸，只见一只巨大的玄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天而降，一个俯冲下来，“水击三千里”朝我们扑来。
还没来得及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被它拎上了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