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政注意力被引开,姬弋与这才放了心,却听赵政说起来意:“江八子后日回咸阳,她那里你就不要去了,一个侍妾,当不得寡人爱姬的拜见。”
江八子?
姬弋与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谁,先道了一个“喏”字,复疑惑道:“妾身只知道魏八子,不知这位江八子……是大王新册的丽人么?”
“胡说,寡人怎会……”赵政笑叱了一句,见她确实一脸无知,心中暗暗点头,看来这个长使来历确实清白,连成峤的母亲都不清楚,便替她解释道,“那是先君的八子,长安君的生母,先君崩除后,她请了王太后恩准,前往雍县离宫为国祈福,前几****去甘泉宫,在王太后面前提到了荀卿之言,王太后大受感动,为全其与长安君的母子之情,故让人将咸阳西北外的梁山宫收拾出来,着江八子入住,这样既不耽搁江八子为国祈福,也便于成峤探望方便。”
姬弋与垂下眼帘一副柔顺的模样掩去眼底的惊讶,道:“王太后真是仁善宽柔!”
她当然不会不知道江八子,这个庄襄所有侍妾里唯一为他诞下子嗣的八子,前一世里原本应该在雍县的棫阳宫里一直待到四年后的雪夜中悄然去世,才由棫阳宫宦者令报至咸阳,为众人所知。在这之前,江八子一直安安静静的住着离宫“祈福”,即使她的离世,除了长安君悲痛欲绝,特意求了赵政的允许亲去主持丧礼外,在其他人,包括当初把她送到庄襄怀里的芈太后也没什么反应。
前一世,姬弋与对这位江八子只闻其名而未见其面,但她清楚的记得,这个八子从庄襄崩后被赵姬赶到雍县起,再也没有踏入过咸阳一步。梁山宫虽然不在咸阳,但距离咸阳只有数十里路,尤其是宫筑于山顶,可远眺咸阳,而且正像赵政所言,江八子迁住梁山宫,就算依旧是被祈福的名义拘束在宫中不得外出,然长安君要看望她可就方便多了。
赵姬这是什么意思?她应该很不喜欢江八子与长安君,却为何会突如其来的做这么一件事情?姬弋与可不相信什么王太后是被荀卿之言感动,赵姬要是那么容易被感动,当初江八子被赶到雍县前据说抱着公子成峤跪在她面前哭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还不是被李先着人架上了驶往棫阳宫的马车?
“王太后一向心善。”赵政微微点头,不过眼中却露出了一丝嘲讽与复杂。赵政幼时就被先君称赞聪慧,并非虚言,他听甘泉宦者令来禀告说王太后欲迎回江八子,大概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赵姬误以为是成峤撞破了她与吕氏的私.情,又怎会主动把那个她无比讨厌的江八子从雍县召到眼前来?还不是为了借江八子敲打长安君!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赵政很清楚,在自己未曾亲政前,吕氏不能动,那个人虽然玷.辱先君之席,可是现在没有他的话,自己这个秦王差不多也做到头了。芈太后、夏太后,这两位太后是看着成峤长大的,如果现在坐在王座上的不是赵政,谁又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对自己这么亲热?
赵姬身为太后不谨,一旦泄露,就会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恶名,但王太后绝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王位。这句话反推上去,单凭王太后,也护不住赵政的王位!赵姬母子生于邯郸,归秦至今不过区区七年,而且赵姬说是出身邯郸豪族,其实不过是旁支之女,父母早故,家道败落,否则也不会委身为商贾嫱媛。
当初赵氏收留她们母子,也是为了看中秦国公子异人归国之后如果能够得势,赵姬母子自然奇货可居,反正赵氏家大业大,收留两个旁支的孤儿寡母,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样的母族,在母子归秦时也不过能够提供几个相对可靠的仆人罢了。再加上论操持朝政的手腕能力,赵姬别说芈太后,只怕那位被先君孝文冷落多年却依旧好端端活到现在的夏太后都比她强。
赵政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名义上是大秦主人,但若想真正执掌这个越发强大的国家,他必须依靠吕氏,因为大秦只有一个,但是有资格成为大秦的主人的人……公子成峤外,出自祖母孝文的那二十多个叔伯,个个虎视眈眈。所以他的心情非常复杂,所谓大秦的君王,却只能对着王太后与吕氏的私.会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大秦太后在一个臣子怀里温柔婉转,更可恶的是他还要称那个人为仲父!
仲者,次也。次父,这尊衔给予臣子,多为托以社稷,譬如齐之始祖太公望,也曾为武王尚父,但吕望匡扶六代天子,可从来都没匡扶到太后.寝.宫里去!
然而他必须忍耐,而且还要装得一无所知!
好在那次自己去甘泉宫是一时想起,而王太后为了与吕氏相会,也提前将宫人、甲士打发得远远的,当时跟在左近之人,除了高鸿,连新宠任女罗都处理了,高鸿是先君庄襄留下的老人,从他当时的反应来看,显然对此早有耳闻,赵政相信他既然能够连自己都隐瞒这么久,更不用说继续隐瞒下去。
而且阴差阳错,那日盛怒难止之下召见姬弋与,偏偏姬弋与去了华阳宫,让自己苦侯不至,倒将杖毙了一批宫人的事情遮盖过去。
“当初妾身向王太后陈言时只是有感而发,却没想到王太后因此顾念到了先君的八子,长安君想是也十分感激王太后与大王。”姬弋与开口道,这话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荒谬,长安君现在会感谢赵姬和赵政吗?估计面上不得不向这两位谢恩,但心里天知道已经咒骂过多少遍了吧?
梁山宫在咸阳城之西北梁山上,故此得名,这座宫殿本是前朝所建的行宫,因筑于梁山,所以多用梁山之石,梁山石有纹,形同织锦,故而又名织锦城。听这么一番描述,会觉得这座宫殿即使不及咸阳宫奢华大气,至少也算别具一格。
事实上,单论宫殿倒是没问题,毕竟先头江八子待的那座棫阳宫还是昭王时所建,历年虽然都会修缮,但因没有正经的主人前去居住,到底难掩衰败,江八子这几年住在里面吃的苦头可不少。梁山宫虽然只是一座行宫,却靠近咸阳,后世有两句话尝言“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如今秦隐隐之间有席卷天下之野望,国都左近的行宫岂会放任它破败衰残?再加上梁山宫建成比之昭王时日短得多,因此赵姬这么做,不管众人心里怎么嘀咕,明面上却不得不称赞她是体贴江八子和长安君。
唯一的问题是,这座梁山宫……距离甘泉宫颇近,里面从宫人到甲士,甘泉宫宦者令李先都很方便过问,两宫之间快马一日可来回几次,一点儿也不麻烦。
就凭这一点,这织锦城就算真的是罗紈綺縠堆砌而成的,只怕在江八子和公子成峤的眼里也是个锦绣囚笼,还是随时随地都有杀身之祸的那种。这对母子又怎么会感谢王太后和赵政呢?
不过姬弋与这边凑趣的时候可没想到,还在路途之上的江八子也就罢了,这会公子成峤最恨的人还不是王太后或赵政,而是她姬弋与。
赵政虽然因甘泉宫之事对王太后起了隔阂,但这不代表他对江八子的厌恶就会少了几分,这个芈太后从前的侍女,原本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宫婢,只不过机缘巧合诞下了成峤,在赵姬母子没有归秦前,她俨然就是太子妇!
连芈太后特意许给子楚的主要侧室,仲芈的娘家侄女儿,那个与仲芈同样出身于楚熊也同样终身无所出的芈美人都被她气得郁郁而终!赵政流落邯郸六年中吃过不知多少苦头,也因此极会察言观色,自己从马车上下来,被阔别六年之久的父亲、当时的太子楚抚着脸庞仔细端详时,太子楚身后那两道冰冷而怨毒的注视可是无时或忘。
否则他也不会特意跑过来叮嘱姬弋与,不必拿江八子当长辈看待了。
其实赵政这一趟却是白跑的,就算他不来,姬弋与可是记得,五年后,公子成峤就将因叛秦而被诛,这位王弟的母亲,姬弋与怎么可能去亲近呢?何况还要考虑王太后的心情!纵然嫪毐事发距离现在也没几年功夫,可是这几年时间足够王太后收拾八百个儿子的长使都够了!这一世,这位王太后似乎对她第一印象不错,姬弋与可不想再过前一世那种被王太后视为眼中钉的日子。
听她提到长安君,赵政微微皱了下眉又松开,他归秦时九岁,成峤五岁,兄弟两个相差四岁,倒也不是不能玩到一起去,庄襄膝下才这么两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兄弟和睦、彼此帮扶的。可是两个人的母亲在后面严防死守,都惟恐被对方算计了去,再加上赵政流落在外多年,总觉得这个弟弟更得父亲与祖母们的关怀,而成峤在赵政没有归国前俨然就是独子,赵政一回来,别说独子,嫡长子的名份,接下来的太子之位、秦王之座,统统与成峤没了关系。
连带长安君的爵位,还是庄襄崩后,两位祖母借口手足之情婉转替他讨去的。
成峤是在咸阳宫中出生长大、锦衣玉食里娇惯出来的真正的大秦公子,说心里没怨恨怎么可能?
因此两人之间关系始终平平淡淡,不过,隔阂归隔阂,毕竟是血脉之亲,这会赵政尚未亲政,空暇不少,也不知道这个唯一的弟弟在几年后就将带着他托付的大军背叛自己,所以想起来的时候自然也会关心一下。
“你不提,寡人倒还没想起来,成峤现在也快及舞勺之年了。”赵政若有所思的道,“王太后接回江八子,正是时候。”
姬弋与略一想,抿嘴笑道:“大王说的是。”
“昏礼待其舞象再议,不过人却可以先挑起来了。”赵政自己已经立了四位夫人,美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更是逶迤成列,却都是别人替他安排的,这让一个喜好掌控的君王心中不悦之极,但现在弟弟的婚姻在他手里却也如此,顿时兴致勃勃.起来,嘴上说的是,“此事可请两位祖母、王太后商议,也可过问一下江八子。”心里却惦记着自己怎么也要插上一脚,过一过主宰的乐趣。
“长安君俊秀聪敏,又是大王唯一的王弟,身份尊贵,夫人自该仔细挑选。”这种话平白说一句又不要半两,姬弋与自然乐得看热闹,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这公子成峤的事情绝不沾染,这会不过顺着赵政跟一句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