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史记》一言,道破人之本性,不过逐利。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自古君子者,以识时务为首要。利之一字,或为财,或为权,或为声名,或为红颜,或为天下,在不同朝代,于不同阶层,还当真是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一如当初张九小姐嫁定国公,不过是从二品地方大员家的小姐嫁正经世袭一品国公,却被世人叹为“下嫁”。而如今堂堂国丈张阁老之嫡女要嫁清河邵氏探花郎,却被世人讽为,“高攀”。
舆论之走向,某些时候总是看似没有道理。
无论清河邵氏对这门攀上来的皇亲态度如何,其聘礼之贵重周全,却是丝毫不落人口舌的。当然,邵氏此番利落又周全,一是有赖于世族的根底,二来这聘礼也实在是现成的。说白了,就是一年前准备给张九小姐的聘礼。
后来婚没结成,聘礼就也没动。如今要娶的是张六小姐,邵老爷子长袖一挥,扬扬这一年的尘土,就原封给送来了张阁老府。
如此,却难了张阁老府。
实话实说,就是砸锅卖铁,再加上皇后娘娘的贴补,如今的张阁老府也不可能拿出张九当年那样的嫁妆来,就是相匹敌的都难。
一样的聘礼,若配不上同等的嫁妆,岂不就坐实了张六小姐高攀他邵家的传言?
皇后娘娘实在抹不开这个脸面:“凭什么小九嫁就是门当户对,云蕊嫁就成了高攀!不就是嫁妆么,你们且回去等着,哀家定要他清河邵氏刮目相看,悔不当初!”
这样一等,就等了近一个月。婚期在即,张六小姐的嫁妆单子还连个章程都没有。
这实在不合大庆朝嫁娶的规矩。照庆朝的规矩来说,应在彩礼进门的当天,就回以嫁妆清单。若婚期太紧,也应在婚礼一个月前公布嫁妆清单。
眼看着八月到了底,于是邵府,又来了人。
来者,是个年轻的长辈,邵长留的小叔邵偲。
邵偲洒脱直率,品了品茶,与张阁老闲话几句,就入了正题,却不是追要嫁妆单子的。
“清河张氏和邵氏的交情,即便不出五代,那也是过了百年了。有什么话,我也就直说了。清河人人皆知,张氏有族规一百八十八条,家教有序,族规森严。我邵氏松快点,可也自有家规。虽然不知阁老府家规如何,但事关我邵氏长子长孙媳,还是万事谨慎的好。我大哥大嫂的意思,是让张六小姐婚后即赴清河,研习我邵氏家规。”
张阁老沉吟:“……邵公子如今刚入翰林院,怕是脱不开身回清河的。”
难道邵家不让邵长留入仕了?
邵偲笑容温雅:“长留借住在远程府上,一应生活起居安排地都很是妥当,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想来即便婚后,也不需张六小姐如何牵挂费心。倒是远在清河的大嫂,很是挂念着这位长子媳呢。”
众人一愣,这是,这是要六小姐独自去清河侍奉公婆。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邵氏却偏偏打着研习家规的由头。这是,讽刺阁老府,不懂规矩?
张阁老沉着脸送走邵偲,也不等回到院中,当即责问长子明哲:“邵氏这等世族,不会平白无故上门,逞这等口舌之利!你办着你六妹的嫁妆,可是有什么纰漏了!”
明哲,明德素来怕父亲,此时懦懦不敢言,更招张阁老上火:“事情办不好,话也不会说了!我就教的你这么没有担当?说!”
明哲明德唬的直接跪在了廊下,明德咬咬牙,说了实话:“邵家人这样做,定是怪我们一直没有把六妹的嫁妆单子送过去。”
“嫁妆单子?那不是下聘当日的事么?怎的拖到如今!”
“是……是……”
是皇后娘娘执意要置办一份与小九相当的嫁妆,才拖到了现在。
明德瞥见不远处走来的人,这话更是堵在嗓子眼里,开不了口。
“是什么!你倒是说啊!行事这样没有章程,还能怪人家邵氏不留情面?你可知你们拖沓,害的是你六妹!她……”
“父亲……”
六小姐看到廊下这般情形,急急走来,听了大概缘由,忍不住回头看去,小九本与她一同来,此时为了避嫌,远远留在了园子里。
六小姐咬咬唇,也不顾廊下湿滑,跪了下去:“此事怪不得大哥二哥,也莫要去怪大姐,终究是我,不该存了这等高攀的心思,连累父亲兄姐也难堪……”
张阁老疲惫地摆摆手:“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我早就嘱咐过你们,莫要与小九攀比!现在好了,邵氏要你成亲后即回清河侍奉公婆,你,唉……都起吧,我进宫一趟。”
云悠看着六姐垂头不语,看着大伯步步远去,云悠撇开眼:“我们回吧。不用告诉六姐了。”
云悠并没有直接回定国公府,而是从后门进了张氏陪房的那处院子。
“现如今能用的活钱,有多少?”
几大账房,管事皆在,听闻这话,不免有些疑惑:“小姐要用多少?”
云悠抿抿嘴:“很多。”
新上任的小刘管家闻言挑挑眉,当真抽出一本账册,拿过金玉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拨算:“禀小姐,您如今能挪用的现钱,足有一十三万六千两。”
云悠并没什么金钱概念,闻言向春晓看去。
春晓随站了出来,咳了一声:“刘管家,这么问吧。这些钱若买咱们小姐送给陈榜眼夫妇的那处宅子,能买几处?”
刘管家和其他人对视一眼,诚恳地回到:“回小姐,这……买不了。”
云悠蹙眉:“买不了?”
“是,买不了。当初大爷为您置办那处宅子,靠的实在是个机缘,可遇而不可求。”
“我不问机缘,只问价格。”
“空房,空院值一十七万两,家具花了两万俩,配着的古董珍玩统共值一十二万两,大爷请人画的图纸,花了一百两,植树培花花了一千两,当然,这些还不包括……”
云悠狠狠一磕茶碗,不可置信地问:“也就是说,我现在连一处宅子都买不起?”
小刘管家忙笑道:“小姐不要误会,只是买不起栖梧胡同的宅子罢了。”
云悠瞪他一眼:“太少了!你莫不是唬我的吧?巧纤阁,织云坊三月一结,我怎么可能连处宅子都买不起?”
小刘管家苦笑:“小姐您这话要是早说一个月,我等都还至少给小姐倒腾出这个数,可如今……”
小刘管家比了个三的手势,“您还不知道吧,巧纤阁又开了两家分店,织云坊又进了一批织机,购了几处桑林,八月十五节庆,一层层下去光是赏钱就上了百。就这一十三万,您要是给挪了,我们都只能紧巴巴地等到九月底各铺季结才能发月钱了。”
云悠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小刘管家摸摸鼻子:“您要真有急用,不如……问问大爷?”
云悠蓦地瞪着他:“你可知张氏,是如何处置欺主的奴才的?你又可知张氏,是如何处置不忠的下人的?”
众人一凛,第一次认真看向这个一直躲在兄嫂身后的九小姐。
小刘管家噗通跪在了地上:“不敢!小人早已立誓以九小姐为主,一生一世,绝不敢背主欺主!”
众人也忙跪下起誓,表忠心。
云悠并不叫他们起来,冷笑:“你们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起,来查查家底,逞逞主子的威风?”
这话,实则是指他们欺负主子年幼无知。
众人默了,小刘管家首当其冲,惊出一身冷汗。
“我不与你们计较这些。你们只要记住,我不仅要用很多钱,还要用的神不知鬼不觉!但凡有这屋子以外的人知道是我用的这笔钱,或者知道我是怎么用的这笔钱,无论是谁,你们就尽数回柳荫胡同,再不用回来了!”
张阁老赶到宫中才知道,皇后娘娘不但没有依言办好六小姐的嫁妆,还得罪了清河张氏的下任家主,张云起。
因为皇后娘娘要向张云起买地,买清河张氏的地。
张阁老瞠目结舌,半晌无话。
皇后娘娘兀自有理:“张云起恁地目中无人!父亲你是清河张氏上一代的长子,于情于理也该分得一份族产!爷爷当初丁点不给也就算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过来,咱们现如今也不稀罕那几百亩地!我又不是问他要,我只是买,重金买,买了也不是给我,是给咱们小六做嫁妆!他凭什么那一幅清高姿态!我又不是要买爷爷的族产,我就买他们四房的那点子地,怎么就不能卖!”
张阁老扶额,身心俱疲。
皇后娘娘见老父如此,收敛了一些:“父亲,我只是不想让那邵氏欺负小六。那邵长留是好,可清河都是些眼高于顶的世族门阀,个个都看不起咱们,要不在当地给小六置些地产庄院,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人远嫁。”
“再者,那邵氏把给小九的彩礼原封不动地送过来,不就是认准了咱们家底薄,比不过那四房家底厚!我如今贵为一国之母,天下富贵皆归皇室所有,我岂能忍下这种窝囊气!那小九不就是……”
“你哪来的银子?”
“我……”
“小九的嫁妆是她母亲魏氏当年带进张家的,你四叔一房在清河根本就没有地产,清河张氏给小九的陪嫁连十万两都不到,这些你都知不知道!”张阁老恨其不争:“你哪来的银子!你贵为国母,一针一线,吃穿用度皆在制度之内,你告诉我,你哪来的重金,要从张云起手里,买四房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