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即位数月,还一火没起。
暴风雨来临前一直动荡惊惶的京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件倾城轰动的大事。
却是一桩喜事,十月二十二日,张俞联姻。
柳荫胡同到东大街,天没亮就已塞满了全京城的百姓,即便被更早守在那的制衣兵卫紧紧堵在了冷冰冰的枪戈之后,也兴致不减,反而愈发跃跃欲试。
抬眼不过露了半个脸,张府就开了朱漆大门。
第一抬嫁妆,一步步沐着晨光,稳稳踏入了京城百姓的期待。
蓦地,静了。
一抬接着一抬,不紧不慢,鱼贯而出,所到之处,刹那寂静,明晃晃的皇家气势,压过心里眼前,所有骚动。
足足,十二抬。
上盖明黄盘龙方形锦,镂雕金丝楠木大箱,足要四人抬,而抬嫁妆的人人红锦飞鱼服,腰挎宝石镶柄薄片刀,容颜英美,气度不俗,正是太子刚刚设立招募的东宫锦衣卫,个个都是公卿世家子,却用来给张九小姐,抬嫁妆?
十二台过后,同样四人抬大箱子,却换成了镂雕香樟大木箱,盖的也是富贵人家都用得的大红蜀锦,垂挂着苏绣锦囊,京城第一巧黄千巧手打的缨络,抬的人也换成了普通家仆,也就健壮些。
百姓们才松出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议论一两句,渐渐有人指点,起哄,每过一抬便要高声报上一数,如常热闹起来。
……
“一百三十四!”
“一百三十五!”
“一百三十六!”
足足两个时辰,最后一抬嫁妆才渐渐淡出了人们视线。
众人尚还意犹未尽,等到高头大马,玉冠束青丝,红锦补麒麟,英伟不凡的弱冠定国公,用八抬大轿迎走了那娇滴滴的张九小姐,才交头接耳,开始散去。
“啧啧啧,一百三十六抬啊!整个大庆也是头一号!”
“宫里竟添了十二抬,当年最得宠的长公主出嫁,御赐嫁妆也不过六抬!”
“公主?公主有锦衣卫抬嫁妆?你没看着,那张家小姐轿子边的四个嬷嬷,穿的全是宫装!这张九小姐的圣宠,怕是正牌公主也不敢比!”
“哈哈哈,这回张阁老可打错了算盘!他就是再整出十个白皮书,也动不了定国公了!”
“嗨!这些富贵人家的事怎好说!指不定张阁老从来都没想动过定国公呢,要不怎会同意自己的侄女这么大张旗鼓地嫁过去?”
“你没听说啊……”
胖媳妇一脸艳羡地跟在众人身后,不知不觉就到了斜街口,巧纤阁的伙计都站在台阶下吆喝:“今儿我们东家大喜!捧场的人人一幅玉字帕!连送三日,人人可得!”
“连送三日,人人可得!”
玉字帕?玉字料子的帕子?
胖媳妇忍不住快速向人堆里挤去!一幅玉字帕,足抵两年的口粮!
她终于乱着头发挤到了巧纤阁的大厅里,拿到了一块玉莺黄的帕子,也顾不得被挤得站都站不稳,拿脸轻轻去贴那帕子,凉丝丝,滑悠悠的,真的,真的是玉字帕!
“众位邻里,众位邻里!帕子不过是请诸位沾沾喜气,我们东家包了京城所有文字号的酒楼,连摆三天的流水席,请各位来捧场的邻里们吃个尽兴,喝个痛快!”
人群中一阵欢呼,胖媳妇还没反应过来,文字号酒楼就是最接近皇城的那一家大酒楼的时候,就已被狂喜的人流挤着拥着,不由自主地奔去了。
京城的大多百姓,都从没敢认真奢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得一个玉字料子的帕子,能踏上文字号的石阶,能吃上一碗文字号的千金米饭,能在这朝代更迭人心惶惶的当口,在什刹海边上,看上一晚,那照亮了整片夜空的,半城烟花。
胖媳妇摸着被自己藏在袖子里的两个文字号的馒头,抬头看着刚刚绽放夜空的富贵花开,喃喃一句:“张九小姐,真是好人。”
这时候的百姓还不知道,这烟花得赐于太子,也不知道,和烟花一起送往定国公府的,还有一纸圣旨,一旨把定国公新夫人封为一品诰命,并把定国公召入东宫的圣旨。
定国公府吃喜酒的众人还没从新娘子那玉红颜的嫁衣所带来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就又被惊了一把。
国公夫人与婆婆太君同级,倒不是没有先例。可在洞房之夜把新郎官招进东宫秉烛夜聊,还明说要新娘子先行安置,可就当真是前无古人了。
“国公爷,太子爷嘱咐了,还请您即刻动身!”
那传旨贵人一脸的似笑非笑,笑褶也如平时那般,让人腻歪。
定国公奉旨进宫那会,连新夫人的盖头都还没来得及接。
东宫赐予张九小姐做陪嫁的四位妈妈陪在新房里,连春晓夏晽都只能在外间待命。
李妈妈显然最有体面,上前劝道:“九小姐,太子既有了旨意,您还是奉命安置吧。”
九小姐还是那么顶着盖头,仿佛没有听到。
几位妈妈对视一眼,便上前来,要直接侍候九小姐更衣。
“他派你们来,嘱咐过什么?”
四人一愣,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太子。
这九小姐从昨天见了她们便一言未发,让她们很摸不着脾气。
李妈妈斟酌着回答:“太子嘱咐奴婢们,要好好侍奉小姐。小姐年幼,身子也……让奴婢们看着点,免得一些不知轻重的人,打扰了小姐,惹小姐生气。”
一些不知轻重的人,自然是指俞家的人。
九小姐冷哼一声:“笔墨侍候。”
四人又一愣,对看了一眼,就有一位妈妈去拿了笔墨,一位妈妈清空了临窗炕桌,磨好了墨,才到九小姐跟前禀了声:“小姐请!”
九小姐一把扯掉了盖头,凤冠流苏一阵琳琅,凌乱间人已几步上前,执起了毫笔。
饶是只看得她那紧绷侧颜,几位见惯了绝色的宫中妈妈,还是忍不住屏息了一瞬。
那位却已匆匆而就,随意叠了两摺,递给了李妈妈:“把这个交给他。你们可以回去了。”
“前言既翻悔,何必再矫情。”
太子怔了怔,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前言既翻悔,何必再矫情。”
良久没有动静,李妈妈双膝已酸疼,主位上的太子还是未发一言。她忍不住轻轻晃了晃,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麻痛的膝盖。
更漏滴滴,似是没有尽头。
李妈妈心里发苦,过了一阵子,在忍不住要第二次动动膝盖的时候,太子终于淡淡开了口。
“你们都回来了?”
“没有太子旨意,奴婢们不敢擅自作主。只奴婢一人回来,请太子示下。”
“……罢了,都回来吧。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李妈妈心存疑惑,却不敢好奇,低着头退出来,至始至终,都没看过太子的表情。
刚退到门外,暗松一口气,就听太子殿下叫来人。
四重立马越过李妈妈,进了房。
“定国公在做什么?”
“回殿下,定国公就那么坐着,没叫人,也不饮茶。”
“让他回去吧。”
“是!”
四重跪安的时候,瞥了眼更漏。
再半个时辰,百官就要上朝了。
忍不住抬起头,想劝太子多少躺一躺,只一眼,便颤着身子死死垂下头去,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怎就那么望进了,太子的满目苍凉……
太子虽看着四重,却并没有当真看到眼里,他恍惚仿佛看到了一身凤冠霞帔的小九,就站在自己面前,当真倾城,偏偏要,字字冷绝:
“前言既翻悔,何必再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