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这时代大多数女子,在定亲以前,对婚事是讳莫如深,尽可能低调的,更加不敢扬言心仪何人。毕竟正常来讲,除了自家父兄,和亲友,闺阁女子是见不着男子的。事关清誉,若非关前程,很少有女子有勇气铤而走险。
其实说到底,邵长留在张六小姐的脑海里,也只是小九及笄那日,随着张云起和定国公远远而来的那个清俊影子,一把比张云起略微清亮的嗓子,再有他如何端方如玉,如何救小九于生死,就全是长辈兄嫂那听来的了。
怎么就非得是邵长留呢?
张六小姐也说不清楚。
不过现在也没有人非要她说清楚了。事已至此,整个京城谣言四起,她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别说平南王妃,就连京城寻常人家,也未必再愿意娶她。
这种情势,比筱絮当年还要不如。筱絮与云起是两情相悦,她只是落花有意,筱絮仅为庶女,她却是张阁老府上正正经经的嫡女。张阁老府的颜面,皇后娘娘的颜面,当真是好丢的?
外城一处陋巷,正有几人围坐,远远拐角,停了一辆简单马车。
“……要说这张六小姐,当今皇后的亲妹妹,可真是跋扈的可笑。本来死乞白赖地要嫁定国公,结果人定国公千里迢迢娶了江南的九小姐,要说有点廉耻的也该死心了。她倒好,又肖想起人张九小姐的前未婚夫来!”
“可不是?听说那邵公子可俊俏呢!比那状元郎张云起还俊!”
这时从暗处逛出来一个刀疤脸的粗汉,头发散乱,一身灰布衣服,深衣和鞋子却用绸,可见不是常混外城的。
他此时却哑着嗓子插话:“那可不!不俊俏能当探花?不俊俏……能特意挑给那张九小姐?”
哪有闲人不爱八卦。众人一听这话里有话,忙都往跟前凑了凑,撺掇着那个刀疤脸的大汗说说。那粗汉先是故作神秘,后才得意道:“前几日老卢去江南押镖,回来就说,别看张阁老家的两位小姐跋扈得敢打公主,就以为她们得宠。整个江南都知道,张大人和琨华郡主家的九小姐,才是清河张氏的心尖子。她的夫婿,那是千挑万选,编选大庆才子,就挑中了那一个邵长留!”
“快说说,怎么就挑中的邵长留?”
众人亮着双眼一个劲地怂恿,大汉眉飞色舞地一通说,仿佛那盛况是他亲见,最后更是一语定案:“所以要我说啊,这六小姐也还精乖。你想啊,清河张氏挑给九小姐的夫婿,差的了么?就算那邵公子是人九小姐不要的,也必定是顶尖的!”
众人兴致勃勃,没有不附和的。对对对,就算是九小姐不要的,也是顶尖的,怪不得六小姐要不知廉耻地捡来要了。更是各自散去,开始兴奋地走街串巷。毕竟听八卦,永远不如传播八卦来的爽快,谁不愿彰显自己,走在众人前头?
趁无人察觉,那个谁也不知其根底的大汉,走向拐角那处马车,压低草帽,驾着马车默默离去,石板路上连车辙都没有,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不过半个下午,当云思被皇后召进宫,云悠也坐着马车出了张阁老府,没几步路拐进张氏主宅,整个京城流言的走向已又变了个样,扯出了张九小姐与邵长公子的曾经的那旨婚约。
先是陈榜眼与张状元同争李才女,再来张氏六小姐与九小姐共抢邵探花,今科三甲与清河张氏的渊源,当真是时时有风流,处处有惊喜,不胜枚举,让人眼花缭乱,欲罢不能啊欲罢不能。自古多情才风流,才子才女,才女才子,不就这么回事?
京城百姓被娱乐的很沸腾,皇后娘娘却被刺激地大发雷霆。
空荡荡的凤仪宫里,张六小姐被皇后娘娘一个耳光打到冰冷的玉石地板上。
“你就这点子出息?”
皇后娘娘犹嫌不足,一把拉起她,一个耳光又重重甩在那片红肿上。
“你口口声声不嫁平南王,我还以为你是个有大出息的!”
又是一个耳光,依然在那片红肿。
“结果你要的,只是一个小九不要的邵长留!”
又一个耳光!
“父母自小重你为嫡,为的就是让你去捡他四房不要的吗!”
六小姐嘴角已渗出血,娇颜惨不忍睹,却静静地不发一语。
皇后娘娘最是疼她,她比太子还小好几岁,又听话懂事,招人怜爱,皇后娘娘与其说是姐,疼爱之情却不亚于其母。
皇后难过地跪坐在她面前,把她搂到怀里:“大姐我自小疼你,是让你这么被人诋毁的吗?……云蕊,云蕊,她们终于毁了你了。你终于也被她们毁了,毁了……”
六小姐木然地任她搂着,冰凉的眼泪流到自己颈后,六小姐呆呆地想,原来大姐也会发火,也会打人,也会哭的……
六小姐云蕊记忆中的大姐,是永远胸有成竹,端方优雅地坐在主位上,运筹帷幄的。模糊中第一次见到大姐,是在忠顺王第一场大病,京中盛传他命不久矣之后。娘亲带着自己去探病,世子站在一边,大姐一身碧色衫裙,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清晰记得到的只有那蜜色嘴角一抹温柔的淡笑。
云蕊后来想起,那时的家里,应是晦涩不安,人人自危的。忠顺王若命不长久,就注定要输给身强体健的贤德王了。清河张氏清名维系了几百年,实在没有必要倾尽所有,打这场注定要输的仗。
可她全然不记得那些不安,她只记得大姐温柔的笑容,只记得大姐淡淡地说:“当今圣上看重的是世子,清河张氏支持的从来也只是世子。我也不愿为难祖父,祖父作何抉择云慧绝无怨言,只有一句话。世子还好好的站在这。”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清河的三姨远嫁川蜀那位大都督,五姨瞒着家人从了戎,还有远在余杭的四叔给家里添了个九妹妹。
那一年,自己不到四岁。
已经,十五年了啊。
大姐说的没错,我被毁了,彻底毁了。
我成了清河张氏最大的笑话,没有人愿意娶我,我已经老得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