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寒假，学生们最嗨皮最堕落的时节。
童睿在家休养了一个月，打了半个月的游戏，睡了半个月的懒觉，被老妈喂得小脸红润润，小模样越发娇艳欲滴，小身板也有了能掐得起来的肉肉。
期末考试也不赖，用童爸爸话说，后面还有两个打狼的呢，从后往前数第三名，搁过去就是榜眼。
童姐姐叹气，弟，咱就不争那个状元了啊。
可见，童家人是多么的宽容啊。
童妈妈说了，身体是革命本钱，分数那都是浮云，反正咱基因好，后来者居上不是梦。反正负责教育工作的又不是她，吼吼。她只要把小猪喂出肥膘儿就是功德圆满啊，哈哈。
自诩为一级功臣的童妈妈倍儿有成就感，在家里底气十足，在外面扬眉吐气，再加上生意顺利数钱数到手抽筋，整天笑呵呵，找茬发脾气的次数几乎为零。童爸爸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看着一双儿女乖巧懂事承欢膝下，言笑间也是满满的欣慰，一家子是空前的和谐美满。
童慧很欣慰，这都是小弟的功劳。
因为对有些人来说，他的存在，就是维护和谐安定的基石，这比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卒忙得鞋底朝天口吐白沫所作出的努力都要来得有效。
这就是传说中的中流砥柱啊……
童慧前段时间太忙碌，清瘦了许多，童妈妈打算趁假期给女儿补补，厚此薄彼，会被邻居议论的，童家重男轻女这说法在外面溜达了好些年，前几年没心情计较这些，老被人家这么传也不好。
可这难道不是事实么？人总会自觉的忽略某些实质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本质的东西总是藏得太深，追寻本质的过程费心费力，而辛苦求来的结果总是让人很郁闷甚至绝望，所以，人们常常会选择只看表面，********，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假期是充实的，也是寂寞的。从前的童慧其实很害怕寒暑假，家里只剩下自己，房间空荡荡，说话都带回音儿，让人心慌，心一旦空闲下来总会胡思乱想，所以她选择做家务，让自己忙得像陀螺，累了倒床就睡。
她喜欢齐娟的一个原因，就是齐姑娘很聒噪，哦不，是活泼，有她在身边就不会寂寞。喜欢孔孟，大概是同理。他们都是热闹的人。
这个假期终于不同了。因为，弟弟在啊。(*^__^*)
凡事都有一个周期，爸妈围着儿女转了一阵子，大概是有些累了，而且闹哄哄终究不是这个家的风格，一切又恢复回常态，妈妈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应酬打牌，爸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出差会友。
但好在硝烟味少了，没有人刻意找茬，没有人摔东西甩门，没有怒骂没有哭声，没有乌烟瘴气，童慧觉得这样的生活状态最佳，平凡，安稳，细腻。
此时，她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打扫了房间，完成了今天的学习任务，想好了晚上要做的菜，有点无所事事。
小睿在书房，不时传出枪击炮火的声音。
她刚才送牛奶的时候，看到他坐姿端坐眼睛离显示屏保持一尺距离，脸上时而兴奋时而恼怒，表情生动鲜活，就是时而发出些诸如“哇靠他娘的去你丫你大爷的奶奶个熊”不太和谐的字眼，好吧，她理解，这个年纪男孩子大都如此，她一姑娘家还偶尔爆粗口呢，这是生活赋予每个人的权利，人活着着实不易，适当宣泄，小骂怡情……
无所事事的童慧决定放松一下，看会儿电视，可是等她在沙发上舒舒服服的坐好，拿起遥控器，却迟迟未按开机键，因为她溜号了。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当时她去提醒小睿别忘了睡前吃药，推门进去，这孩子正在换衣服，小熊睡衣扔在床上，毛衣脱到一半，听到门响回头，动作卡壳，高领毛衣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卡在脖子上，小脸微红，不知道是憋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好笑的过去帮他，他却连连后退，脸色极度不自然。
童慧莞尔，“不会是害羞吧？”
孩子没吭气，梗着脖子僵在那，两手成投降状，秋衣被毛衣带着卷起，露出光溜溜的小肚皮，肋骨清晰可数，童慧笑着打趣，“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澡呢，怎么不见你害羞啊？”
“再说了，你前天不是还说冷非要和我挤一个被子里睡吗？忘啦？个别扭孩子。”
童睿脸色更红了，眨巴着大眼睛，手上的动作却是没有丝毫进展。
童慧仔细一看，懒孩子，里外两层一起脱，能不卡吗？伸手拉住他秋衣往下扯，忽然动作顿住，眼神落在他腰侧的一道浅色的疤痕。
她眼神一黯，忘了语言。走动他背后，掀起一看，果然，后背上痕迹更多，深浅不一，斑驳交错，虽然一看就是陈年旧伤，但稍加想象就知道当时有多严重，有多疼，而那时，他才几岁？
手不由自主的抚上去，童睿身体僵硬，呼吸越发不畅。
童慧眼睛酸胀，咽喉堵塞，所以他才会恐惧别人的碰触是吗？因为每次靠近都意味着伤害。
她默默无语。只是拽下秋衣，帮他把毛衣脱下来，揉揉他乱蓬蓬的软发，埋怨，“真笨，没见过脱个毛衣把自己憋成这样的。”
童睿脸色的红晕渐渐散去，大眼睛闪了闪，也不再避她，自己脱了秋衣，穿上睡衣。淡淡的说：“这没什么。”
童慧不做声，忽然觉得很无力，如果是在此之前，她还能信誓旦旦的说我会如何如何，补偿你关心你宠你爱你，可是，看到那些伤痕之后，她什么都说不出了，不是得了失语症，而是那些语言都太苍白甚至可笑。
伤痕在那里，十年的凄苦磨难，记忆在那里，他改变了性情，小小年纪学着伪装自己，他时常做恶梦，神志不清时脆弱茫然得让人心疼。她特意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说这是童年的阴影所致，除非是通过催眠让他走出来从而摆脱梦魇，可是她始终无法开口带他去看医生，那样是不是又深挖了一次，她想是否可以通过温情和时间来抚平他的伤口。
她不知道小睿能否摆脱那些记忆，可是她知道，这一刻更加确信，那些斑驳的伤痕，会让她记住一辈子。
童慧有点虚脱，想走出房间都变得困难，她无力的蹲下，用手抱住头。
“姐，”小睿蹲在一旁，看着她单薄的肩膀不住的颤抖，心里酸楚难当。
“姐，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可怕，这些痕迹以后会变浅，慢慢消失。”
可是，消失了，她就不自责不内疚不心疼了么？
“姐，小时候我身边一直有个哥哥，他很照顾我，给我吃的，天冷时抱着我，给我讲故事教我写字，还，替我挨打，所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苦，真的。”
他蹲在那里小心翼翼的措辞，解释，像是个犯错的孩子。
童慧把脸蒙在手臂里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弟弟的眼睛。闷声问：“那他现在在哪呢？”
童睿眼神暗下去，变冷，“不知道，”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善，补充说：“好像也找到了家人，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童慧近几年已经很少流泪，因为她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哭也是要有人买账的，没人理你的话，哭泣只能让自己更加脆弱绝望，哭死又如何？
可是这半年来她总是控制不住的哭，明明是长大了，为什么变得更脆弱，明明是找到亲人了，为什么总是心酸难过？
客厅传来响动，爸爸去外地开研讨会，妈妈已经睡下了，现在大概是去卫生间，童睿起身把灯关了，适应了一下黑暗之后，走过去蹲下，伸开手臂拥住童慧，轻轻在她耳边说：“姐，过去的事不要想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然后他轻笑一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四肢齐全身体健康，嗯，就是容易感冒，我会锻炼身体让自己强壮起来，相信我好吗？我，我会努力学语文，考上你们学校，这样就可以和姐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吃饭……”
从不多话的孩子一下子说出一大串，掏心掏肺的，可见其诚恳，童慧感动不已，她们之间有十年的距离，并不只有她在一步步靠近。
她伸手回抱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俩人就坐在地板上，拥抱着。寂静的夜里，有亲情在流动，随着人类赖以生存的血液一起，从一个心到另一颗心。
谁是姐姐谁是弟弟，谁亏欠了谁，谁又在安慰谁，似乎不那么重要，能够在这样一个寒冬的夜晚，静静相拥，互相依靠，就是最大的缘分。
北面窗上结着形态各异的窗花，很美，童慧小时候很喜欢研究这种东西，总是趴在窗台上用小手描画着，这个像树叶，那个像一朵花，那个像一把蒲扇，这个像仙女的裙摆。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简单明快容易满足的，长大了事情多了心思杂了，总是把自己弄得麻烦，作茧自缚。
忽然想起小学时学到的一种玩法，立即实践。找来几张彩纸，剪出几朵六瓣花，然后分别放在几个杯子里，倒一点水，放一根线。
隔日上午，十点半，童睿起床，伸懒腰的动作停在半空中。
窗外的晾衣绳上，挂着一溜晶莹剔透的圆形冰块，里面各自有一朵雪花，红的绿的蓝的粉的……十种颜色，十朵花。
风一吹过，发出冰玉相击的声音，叮叮当当，如同一只欢快跳脱的歌谣。
阳光明媚，虽不够炽热，反而成全了这些冰雪精灵。
这就是生活在北方独到的乐趣吧，数九寒天，却有着别样的温暖。
这样的上午，心情想变坏都没有可能。童睿神速穿衣，然后拿起笔，坐在阳光里，时而眯眼微笑，时而托腮思索，笔尖刷刷，在白纸上留下一道道欢快柔和的线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