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一万块压岁钱,姐弟俩稍微商量了一下,然后主动上交。
童妈妈也认为小孩子拿这么多钱是不太合适,揣兜里被小偷偷去还算好的,万一遇到个明抢的赶上孩子一时死心眼,来个誓死不从要钱不要命被人家捅上几刀,她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就来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万一没被偷也没被抢,可是俩孩子从此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从此贪图享受骄奢淫逸,为了钱什么都可出卖什么都能做,儿子卖白·粉女儿去卖笑,然后姐弟双双把牢坐,她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就得去监狱给孩子送钱打点……
得,这么一想象,金钱还真是万恶之源。
还是童爸爸比较理智,想象力也比较受限。他略微思索,决定让他们自己留着,并指出前提条件和这样做的深远意义。孩子你们要切记,合理安排,详细记账,以便从小养成良好的理财观念,培养独立思考做决策的能力。果然是高级知识分子啊,就是够大气,够高瞻远瞩,够让自己媳妇汗颜。
姐弟恋欢欢喜喜的把红包拿回去,翻箱倒柜找个隐蔽的犄角旮旯藏好,然后再像模像样的找出一个小本子,冒充账本,至于效果如何,那就不好说了。
第二天一早,童家四口先到酒店与奶奶姑姑汇合,然后同去爷爷的墓地。一行七人,皆是凝重的深色衣着,与之配套的凝重的表情,连多话的Lisa也收了声。
天气预报说,今日多云,西北风三到四级,夜间有小雪,童慧看了看天上黯淡的太阳,再低头看看爷爷的墓碑,嗯,爷爷是个好人,连老天爷都给了几分薄面。
童爸爸拿扫帚清理了周围的积雪,奶奶带来一个不小的箱子,拿出各种祭品。两大盘水果糕点,中间是一个香炉,点上香,开始祭拜。
奶奶在前边念念有词,童爸爸童妈妈童姑姑跪在身后,三个孩子跪在最后一排。
天色阴沉,香烟袅袅,四周静悄悄。
童慧跪得笔直,目光从前面人的空隙中穿过,落到黑青色的石碑上。
听大人说过,爷爷是位德高望重的学者,生前著作颇多,石碑上的老式黑白照片看起来很像历史书里那些名人图片,带着那个年代的学者独有的气质,有点革命的味道,很淳朴,很干净。
童慧对爷爷的印象其实很模糊,爷爷去世时她还太小,只是隐约记得,爷爷好像是很喜欢她的,她只记得爷爷常说的一句话:瞧我孙女的眼睛多好看,就像两颗黑曜石……那时她根本不知道黑曜石是什么东西,但她笃定,那是一种很好看很值钱的宝石,硬是牢牢记住了那三个字。
除了这句话,对爷爷的全部印象,大概就是老宅子里的一柜柜泛黄的书籍了。爷爷去世后,奶奶出国前,她经常去爷爷的书房,以仰望的姿态看着那高大的书柜,一脸的敬畏,还有点眼晕。
她站在小凳子上伸出食指轻轻的抚过一排排书脊,有点弹琴的感觉,无声却韵味十足。可惜那时她连书名都看不懂,她想以后长大了就会懂了,然后她可以坐在爷爷以前坐过的大木椅上翻看这些书,这里每一本书上面都有爷爷留下的痕迹。她或许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和那位老人家交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强烈的思念在记忆里只剩下一个轮廓的爷爷,大概是因为他说过的那句话,又或许是在所有人都指责她忽视她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目光似水的看着自己。她回头看向桌子上那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片,爷爷的眼神很温暖。
后来,奶奶出国了。走前留给他们一把钥匙,请他们偶尔过去打扫一下,童慧主动请命去干活,常常在那里待上一下午,坐在爷爷的大木桌前写作业。
然后有一天,妈妈告诉她不必去了,因为钥匙丢了。童慧很遗憾,后悔自己没配两把备用钥匙。放学后她不死心的围着老房子转悠,想找一块松动的玻璃,找不到就干脆靠在墙根上晒太阳,写作业。妈妈发现后骂了她一顿,她才知道妈妈不愿意让她去的真正原因,因为那里死过人,不吉利,怕她把厄运带回来。她不敢辩解,只是在心里想,那个死去的人,是她的爷爷啊。
可是从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老宅子,因为她也害怕,厄运啊,他们家已经够倒霉了。
童慧的思绪渐渐飘回来,那么多年以前的事了,连回忆的路途都变得遥远,仿佛要跨越千山万水,不然为什么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拉回现实呢?
身边有人轻声问:“姐,你还好吧?”
她转头,看到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漆黑的大眼睛里盛满明显的关切。
她稍微愣神,似是认不得这个温暖注视她的人是谁,然后释然,勾起嘴角,“没事。”
少年定定的看了会儿她的眼睛,问:“很想爷爷?”
童慧点头。
“他对你很好?”
她再点头。
少年不做声,眼神落到最前方,看着青色石碑的一角。
童慧低喃:“如果爷爷还活着,你也不曾离开过,该多好。”
少年眼神变得柔和,似乎开始憧憬,下一瞬他就收起了那种神色,自语道:“是很好,好到会让人嫉妒……”
童慧眼神一黯,随即觉得自己又在异想天开了。
“有人出生,就有人死去,有人团聚,就有人分离。”童睿眼望前方,小声而清晰的说着,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边的人听。
童慧偏头,看着弟弟脸上浮现出很久未见的清冷表情,似乎又多了几分看穿一切的通透,还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她心头一跳,余光瞥见四周被积雪环绕的一座座石碑,在心底叹气,这真是一个容易让人伤感的地方。
她不忍心,哪怕是一刹那她也不忍心见到他流露出这种神色,于是她伸出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她不知道该如何化解他的清冷,只知道与冷对应的是暖。他侧过脸,眼里早已不见清冷,只有一片澄清。
她小声嘀咕:“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他答:“不是。”
你只是得到的太少……才会渴望更多,这种感觉他曾经有过,后来被无情的岁月所泯灭,终于学会不再贪心,现在,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粉蓝交错,他不确定了。
“爷爷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童慧看着前方感慨道。
这时候,奶奶叫童睿过去,让他单独给爷爷磕头,除了刚才和童慧Lisa一起磕的三个,他又多磕了三十个,弥补错过的那十年。
童睿毫无敷衍之意,每一个头都磕得十分虔诚,额前的黑发沾了些尘土,每次抬头的时候,都会看一眼爷爷的名字。他希望自己能记住,记住这一天,记住此刻的感觉。
他曾经迷失,曾经孤单如浮萍,在黑暗的海洋里沉沉浮浮,现在他有了家,有一双随时都会拉住他不让他再随波逐流的手。此刻,他和家人在一起,活着的,还有逝去的。他们也许不完美,然而,他们是真实的,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其余几人看着少年不断的俯首抬头,红了的眼圈再次发酸,嘴角却升起释然的微笑,这一幕,盼了十余年,一梦十年,今朝终于圆梦。
祭拜结束后,奶奶说:“你们先走吧,我想留下来陪他一会儿。”
童慧随着众人离开,忽然回头,看到奶奶慢慢坐下去,七十多岁的人终于看出些老态龙钟,直接坐在地上,有悖于她的一贯优雅,可是看着却让人动容。阳光下,她漆黑如墨的发丝恍如掺了几缕银线,虽然美人迟暮是种悲哀,但是这样的奶奶看着比在星级酒店的水晶灯下要舒服多了。
她还看到奶奶伸出手指,颤微微的描画着碑文,风里飘来一声叹息,敬文,我来看你了,别来可无恙?
敬文是爷爷的名。
然后她忽然瞪大眼睛,因为她看到,奶奶的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那情形她太熟悉了,奶奶居然在痛哭,童慧震惊了。因为刚才奶奶脸上的表情虽然伤感,却没有一丝失控的迹象。童慧相信每个人都有面具,她想此刻奶奶一定揭开了面具,露出最真实的她,一个普通的的女人,在思念自己的亡夫。
回去的路上,童慧的记忆像是被仙人点拨了一般,涌出很久以前的星星点点,那时爷爷躺在病床上,瘦的脱了相,犹如失去了生机的枯木。奶奶端着瓷碗一匙一匙的给他喂药,爷爷已经不能控制身体,药汁从嘴角漫出来,奶奶就拿着干净的蓝格子手绢给他擦拭。喂药的过程很漫长,可是奶奶脸上没有一丝不耐,反而微微笑着,和蔼的如同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奶奶一脸柔和的给爷爷喂完药,转身的瞬间却流了泪,然后拿着那条被染了褐色药汁的手绢擦拭泪水。
当时她正扒着门缝偷看,大人们说爷爷病重不能打扰,可是她很担心,哪怕看一眼就行。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问奶奶,爷爷身体要好了吗?奶奶拍拍她的头顶,点头,是,快好了。
当晚,爷爷就去世了。
记忆如潮水般退去,可是却有一些东西永远的留在岸边,犹如刻在岩石上的文字,那是,关于爱。
童慧感叹,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相濡以沫,即便不能相伴一生,也会在心里保留着那份感情,直到带入棺木化为尘土。
这时的她还不知道,爱情最终要转化为亲情才能够持久直至永恒,她只知道,如果有一个人在她病入膏肓之时,像照顾小孩子一般给她喂药擦嘴,在她百年之后,还能在她的墓碑前低喃落泪……她会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无憾了。
可是,她也知道,这很难。
她看向前面的那一对男女,她相信,他们也曾经深爱过彼此,她也曾听过他们很多浪漫感人的故事,可是,多年来,在被生活琐碎所侵蚀,被岁月的流水冲淡,被外界的纷扰诱惑污染之后,他们的爱情,还剩余多少?或者说,还有吗?
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在身边,却比比皆是。
在十六岁的童慧的心里,一份至纯至美的爱情像月亮一样,神圣,遥不可及,值得她膜拜,却不敢妄想。只是她不知,那月亮一般的神圣,已经触及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