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某些生物活跃的时间。
比如,鬼。
当然,那时童慧还不知道鬼不属于生物,分明是死物……
更不知道这个世上大概或许是没有鬼的。
角落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她头皮发麻,警惕的打量四周,却又害怕真的看到什么,索性闭上眼睛。
小孩子想象力是异常丰富的。
她记得屋顶有粗粗的木头横梁,墙上还有一圈绳子,难道是有人在这屋子里上吊过?所以,变成厉鬼,日夜守在这里……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发的肆无忌惮,似乎正对着她虎视眈眈,她觉得紧绷的神经马上就要断了,想呼救,可是外面的人,谁会在乎她呢,如果在乎,就不会把她锁在这里了。
他们把她当成犯人,胆大包天,不可饶恕。似乎任何惩罚手段都不够,于是干脆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
哦,对了,他们管这个叫反省。
噢,她想起来了,武侠剧里面把这个叫做,面壁思过,专门用来对付那些爱闯祸破坏门规的弟子。
下午不时的有人来看望受伤的李大龙,有三两个大嗓门的妇女在院子里,和那个被她叫了好几日老姨的女人说话,一字不落的传进她的耳朵。
“当真是个扫把星,才来几天就见了血光之灾……”
“就是,难怪那家人不要他,听说他们家的儿子就是被她方走了……”
“算命的说她是天煞孤星,我看这样对你们家大龙也不好……”
“对啊,妹子你赶紧跟他家说声,送回去吧……”
“就是,以你们家的条件,什么样的小闺女说不着……”
“……”
那个“老姨”倒没说什么,但是并不代表她是仁慈的,因为,当自己抹着眼泪诉说真相的时候,那女人只顾着焦急的检查儿子的伤势,然后回头,不以为然的扫了一眼她半敞的衣襟,冷漠的说,“他这么小还能把你强奸了不成?”
随后又加了一句,“大不了我们娶了你就是了。”
大不了……她当时像被灌了一腔的冰水,凉彻心扉,她受到的惊吓屈辱委屈,都抵不过三个字,大不了。
然后她再未发一言。
对不在乎你的人来说,被人摸了一下和被强奸是没差别的,只有七岁可能会怕黑是不足为虑的,她的终身大事也不过是一句戏言就可以决定的……
这没什么,她也不在乎他们,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让她寒心的却还是这三个字。
大不了不要你就是了,就当从来没生过……
谁还在乎她在这个人地生疏的远方,是被人捧在手心,还是被弃于柴房。
被忽视的感受,原来是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伤。
所以,当那怪异的声音一下一下,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的时候,童慧张了张嘴,只是吐出轻轻的一句,“别吃我,我不好吃。”
真的,连亲妈都不愿意要的孩子,如果你们吃了,多跌份儿。
没准儿,还会给你们带来厄运,你们死了,本来就够可怜的……
忽然,扑棱一声响,她那被拉伸得比灯泡里的钨丝还细的神经,断了。
黑暗中,她对上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她毛骨悚然,耳边仿佛响起了聊斋里面的配乐。
她无处可逃,只能小心的护着胸口,却摸到自己心跳如鼓。她看过封神榜,记得人的心脏是最重要的部位,如果没了,就彻底完蛋了。
然后,她发现,那双眼睛有点眼熟,再然后,听到了一个更熟悉的声音。
“瞄……”
原来如此。
否极泰来,从这一刻起,发生的事,都不再恐怖,反而有几分好笑。
有粮食的地方,自然会有老鼠,这是她在那一日学到的知识。
而有老鼠的地方,自然会有猫,这是常识。
后来,她又了解到,有老鼠的地方,也会有蛇,或者,猫头鹰。
童慧只是庆幸,自己七岁的时候,只是遇到了一只猫。
而那只抓到了老鼠并美美的饱餐一顿的小猫,给了她那个冬天唯一的一抹温暖,它喵喵的走过来,蹭着她的腿脚,神态亲昵。
它居然没有怪她,用它的饭碗把它的小主人砸伤了……
还是它觉得那个碗太难看,或者是一直看他不顺眼?
童慧刚刚虚惊一场,后背全是冷汗,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把她的眼泪都阵出来了。
她湿着眼眶,把那只黑白条纹姿色平庸的小猫抱起来,搂在怀里,完全无视它嘴角的血迹。小猫呼噜噜的喘气儿,身上暖暖的,像个小暖炉。她胡思乱想着,怎么会这么暖和呢,是吃了老鼠肉的原因吗?
后来,回忆起那个夜晚,童慧只有浅浅的印象,一人一猫,相依为命。
当然还有别的。
比如饥饿,寒冷……
次日,也就是第六天,早晨第一缕阳光投射进来的时候,童慧惺忪的睁开眼,刚好被金色的光线刺到,痛得她流了眼泪。
但她却觉得挺好,面向东方的房子,可以最早接收到阳光的普照,太阳公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无私的人。
无私到——照好人也照坏人,连她这个小杀人犯都能得到他的垂怜。
她幸福的眯了眯眼睛,挺好,她还活着,没被冻死。
昨天半夜,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被一阵怪声惊醒,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女人的呜咽。有了先前经验,她的神经已然强悍了许多,可是她的身体依然羸弱,冻了半个晚上后,人已经手脚发麻。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抱着小猫在屋里绕圈,蹦跶,制造温暖。
“猫咪,姐姐教你跳皮筋好不好?”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一个稚气的声音在回响着:“小皮球,驾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一个人的游戏,果然有点寂寞,寂寞到让她困惑。
可惜当年童慧太小,否则大可以潇洒的调侃一句:
姐跳的不是皮筋,而是寂寞。
或者,姐跳的不是寂寞,而是大神……
沉重的往事,一语带过。这就是成长的妙处。
童慧跳了几遍,忽然发现窗子玻璃居然坏了个洞,俗话说,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难怪屋里这么冷。她找了个空丝袋揉成一团堵上去,才堪堪挡住那要人命的小北风。也挡住了那让人闹心又胆颤的风声。
还是很冷,怀里的小猫不堪忍受,挣脱着欲溜回热乎乎的火炕,她也知道火炕好啊,就算是被烫死也好过被冻死,可是,那不是她的。
她死死搂着小猫,轻轻呢喃,“小家伙,如果连你也抛弃我,我就真的没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