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县皮革制品总厂技改之后，规模大了，近乎于名副其实的一个总厂，比之技改之前，有了天壤之别：
四层高楼拔地而起，远望鹤立鸡群；两重院落花木相拥，近观独领风骚。往来达官显贵，进出富豪大腕。进大门，门卫挺立，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左边宿舍，右边餐厅。到楼下，过道宽阔，夏日避暑冬日避雪，左开展室，右开棋轩。入内院，喷泉劲射，绿叶不凋红花不谢，左建厕所，右建仓库。看后排，平房摆开，一个厂长三个厂副，上首胡青，下手魏南。好一个气派的厂子，在爱县堪称杰作。
胡青曾经怀疑杨域平一进厂就大搞技改，别有图谋，而杨域平原本打算支持魏南，把技改款项用在做箱包外贸活儿上头，为了消除胡青的误会，只好支持胡青用技改款项五十多万盖了这幢生产楼，厂院一并做得如此改造。经杨域平所招的工人也都上班了，去年冬天全厂总计二百多人工作，比初时的不足20人增加了十倍。不仅规模得到迅速扩大，而且去年冬天的皮衣生产也红红火火，获利颇丰，引起爱县高层关注。
书接上回，魏南去意已决。自己来爱县一晃一年多了，仔细总结这一段工作，抱负虽未实现，但是生产技术管理还是搞得不错的。
话从合资初始说起，揭开魏南痛苦的缘由。合资之前，胡青让他担任了生产厂长，给了他相当的权力，只是没有按照他的箱包计划进行。工人培训、皮衣生产、经营管理完全达到了胡青的目的——先抓好皮衣，再谈皮件。不管怎么说，爱县皮革制品总厂已稍见红紫了。胡青一时风光起来，也很正常，爱县本土的这些人终归还是面子有光的，每每成为商业局长水西部表示自豪的说口，因而大家也还舒畅。
厂子的生产楼很漂亮，还布置了花径，添置了不少盆载花草。不时一阵风吹来，将花叶散发的清香拂开，沁人心脾。在这初夏，坐于当院，乘夜凉而小酌，沐浴着星月之光，心里还是挺舒畅的。皮衣就只冬季三四个月生意，所以春夏秋天气较热的日子里，工厂是放着假的，而这七八个核心人物则不放假，但也是领得每天6元的日工而已。
却说这天魏南住在厂里无事，夜间看到杨域平值班，便邀了设计皮衣的山玉兄弟，三人在后院里喝酒。一张茶几，三把椅子，一件啤酒，一瓶白酒，三盘素菜，和着满院清香与星月，边饮边谈。
这山玉乃是去年招工招来的人才：
金童便是此子，玉面堪称俊才。脱俗身腰亭亭立，入时装束灿灿来。方口不遇不做声，大耳多听多缄默。淡淡一抹胡须略知成熟，滚滚两颗宝珠显得灵动。身长整整五尺，年庚恰恰廿岁。手臂长大，善于书法，挥毫惊雷激浪；性格高洁，酷爱典籍，读书拨云见日。
招工之时，胡青、魏南均对山玉甚为喜欢，要他做皮衣设计。杨域平初见此子，也欲用作文秘，争不过胡、魏二人，只得安排山玉从事皮衣设计。此时山玉同主管自己的生产厂长魏南及行政厂长杨域平三人，喝起小酒，说些感慨。
人生百态，各自感喟，无须细表。终于无有闲活，山玉若有所思，问道：“杨厂长，你认为合资的成功率有多高？”
魏南一听，大为疑惑，不等杨域平答话，急忙问道：“啥合资？咋了？”
杨域平立时有意截了山玉引出的话头儿，装聋作哑。因为魏南一直深藏了苦恼，他刚进厂订了雄心勃勃的三年箱包计划，还跑来了箱包外贸订单，这使得杨域平主抓的的技改项目款项迅速到位，然而技改款项一到，胡青连一分钱也不搞箱包，等于把魏南的计划晾起来了。如今县委书记要支持1000万，他胡青不予理睬，却又另外打算，真是闹不清胡青想干什么，让人憋气得很。这些事情，虽然杨域平与胡青思想上有分歧，但胡、杨都背着魏南，所以一时也无从说起。
山玉常常与通讯员小王攀谈，觉得迷雾重重，看杨域平不置可否，偏要知道究竟，转而想听听魏南的见解，“南哥，你碰过合资这档子事吗？”
“咱们厂是不是碰上了？”魏南瘦削而白皙的脸皱了起来。
“不是，目前有招商引资的打算，我想听你的高见。”山玉口齿清晰，问得确凿。
“我咋会没碰上过呢，还亲自搞过合资项目的所有文书材料，但那是一桩不成功的例子。”魏厂长讲了他经历的梗概。
事件就是魏南老家无市那个皮件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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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家韩国商人，所有材料如护照、执照、税证，人家的经营情况，规模概况，来中国内地寻求合作伙伴的目的，等等一应齐全。双方谈判顺利，合作搞皮衣加工，也挂了合资后的新公司牌子。
问题是，对方应注入资金三百万美金，却注入了三百万人民币。后按对方要求，加工了价值七百多万元的箱包，运往韩国。无市政府及轻纺局奉若神明，当时我魏南也为能与韩方合作人整天在一起感到荣幸。三个月过去了，对方没再注入资金，五个月过去了，仍无下落，对方小车座着，小蜜带着，宾馆住着，原因多着，令上上下下毫不疑心，何况有法律维系，谁怕谁！因此上上下下各三差五的去陪酒陪吃，光招待费先后花掉三十多万，是无市皮件厂全年的纯收入。
事情终究砸了，最后，人没了，车走了，一查询韩国方面却无此人此公司，官司无处打，市里为了怕曝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吭不哈，不了了之。上下议论，忿忿不平，久了，也是不了了之。此类事例，经魏南后来走访其他地方，大抵雷同，细节各异，合资方来历各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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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南讲完，将酒杯一顿，啪地一声，将呆坐的杨域平震醒。魏南加紧追问杨域平，他断定本厂也碰上了合资大事。
杨域平无奈，将胡青跟自己的数次密谋讲了出来。
胡青一直认为商业局是只领导不贡献，原本是杨域平搞的技改，跑上跑下，历经半年之久，加上魏南跑来的箱包外贸订单，致使银行的技改贷款迅速到手，规模得到扩大，工人增加。胡青此时全然不顾事实，飘飘然起来，甚至认为贷款是他跑的，立项是他搞的，人员是他招的，一切是他领导的，故而此厂应是他私有的，不是国营的。那么如何摆脱商业局而独立起来呢？终是挖空心思，不得要领。
杨域平听了胡青说的这些话，带着将他一军的想法，对胡青说道，除非走合资这条路，而且最好找外商中间的私营者，商业局就不好干涉了等等。杨域平认为，县级企业奢谈合资，无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是打消胡青这一念头的良方。
这胡青怎么会突然想到独立呢？还有故事在内。
就在这次老胡和小杨谈及变性问题之前，爱县年轻的县委书记看中了这个厂的发展前景和目前现状的可塑性，决心县里设法投资千把儿万，让此厂正儿八经大力发展一下，一举成为一方龙头。而且书记亲临三次，与老胡谈话，了解厂情，调查行情。县委书记甚至指出了很具体的运作方案，那就是把杨域平搞过的技改项目申请的300万如数到位，另外再把这个报告扩大数据，再申请700多万，还要求抓紧成立专门班子，尽快运作。
而老胡不知道怎样思量的，一直进展不大。水西部局长多次问及此事，而杨域平不知他胡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多次质问胡青：“这样的天赐良机，为什么要拖延，书记一旦调走，机会还有吗？就是书记不调走，那么被其他企业在他心目中抢了好形象咋办？”
胡青被逼不过，才讲了一通他内心衷曲。
杨域平出谋合资之事，实是有意难为他，哪有那么现成的好事呢？杨域平的内心里还在于紧抓县委书记的1000万不放。
没想到，老胡把这合资还真的当成事儿了。动用了好多关系，让人家找外商来谈皮衣合资生产之事。搞得杨域平无所适从，后悔不迭。而且真有了两家外商来到，一家为韩国，一家为俄国。老胡带了供销副厂长老米，两个均已与对方晤面。
杨域平并未见外商的样子，也未听老胡露出半句，而是杨域平的办公室通讯员兼司机小王透露给杨域平的。小王是仁县五交化公司经理王为东的长子，被杨域平说情，胡青同意来爱县上班的。小王表面沉静少言，低个子，微胖型，机灵勤快。面子上对谁都不错，背地里自然对杨域平评讲一些本厂的糟事癞人。全厂就一部车，小王自然知道胡青搞合资的事情。
魏南听了这前前后后，发疯似的大笑起来：
“杨弟，你所讲的，我听出来两点，一是县委书记要在你的技改基础上扩大投资，无形之中，会让胡青想歪了，会认为还是杨域平的技改在发挥作用，这项目越弄得大，对他的前途命运越不利，甚至会想到迟早会被你灭了，还落个老制革厂的下场。第二点，你的忠义，起了弄死这个厂的作用啊！”魏南再无下文，只是碰杯喝酒，弄得杨域平十分尴尬，而且谁不服他魏南的断言都不行，人家走南闯北，见得太多了！
这个皮革制品“总厂”，说实话：如今也就这么一栋四层高的生产楼，加上前后院三十多间房屋，仅仅占地6亩。仓库货物，无非一百四十多万的全部资产。假如跟无市皮件厂的合资一般遭难，决然是一命呜呼，哪有依靠爱县县委书记更可靠更真实呢。
杨域平和山玉均是默然无言。
山玉小杨域平5岁，小家伙聪明过人，相貌堂堂，仿相杨域平的模样，他俩个往人前一站，不知道的都认为是亲兄弟一对儿，一直是杨域平很爱护的一颗明珠。他的言语在杨域平面前总是不多，而能提醒杨域平许多事情的对错。欣赏他的人不止杨域平一个，胡青早就欣赏，后来魏南离开爱县时也千方百计要带走他。由于魏南不懂皮衣设计，山玉便是爱县皮衣设计的唯一权威人物。许多定做皮衣的顾客从不与他论价，也从不会怀疑经他之手的皮衣质量。
杨、魏、山三人夜谈之后不久，胡青终于正式召开了厂部核心会议，讨论合资之事，公然抛弃了县委书记的美意。
